自高祖皇帝御驾亲征,将大景朝的军队重创并拦在祁水以南已经过去了七十余年。在过去的七十余年,大乾朝从最初的休养生息逐步发展到稳定和谐,再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几年。历史总是以螺旋上升的方式前进,虽有签订的祁水之约在前,但大景朝经过数十年的韬光养晦,已不复以往的积弱之势,近些年开始在祁水沿岸蠢蠢欲动。然大乾朝内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全然没有顾及暗处几双伺机而动的眼睛。
庆春十一年秋,太傅韩公的千金呱呱坠地。因着先前是三个调皮的小子,韩家上下对小千金都宝贝得很,看得似眼珠子重。小千金百日宴时,素来低调的韩家更是广发请帖,受到邀请的众人也是纷纷赴宴,给足了小千金面子。
席间,韩公和大哥韩千迩轮流抱着小千金在前厅席间穿梭、与宾客们炫耀自家的宝贝孩子。两人素来是严肃冷面的做派,韩千迩如今在禁军中任职,虽不是大将军之位,但也是个小统领,平日御下更是以严厉著称;太傅虽教导皇子皇孙,但严师才能出高徒。今日两人喜上眉梢的模样实是屈指可数,叫宾客看得稀奇。
“韩公这可是了了一桩心愿哈哈哈!尊夫人身怀六甲时便盼望着是位千金,如今凑成‘好’字,真是可喜可贺啊!”一同僚打趣道,引得众人齐齐笑出声。
另一闲散王爷连声说:“待小千金及笄后许配人家,韩公和三位公子可不得万般不舍,狠狠为难那小子一番。”
未待韩公出声,速来沉稳的韩千迩率先开口,“不论是谁想求取我家姑娘,先是要通过我们三兄弟的重重考验。更不论后头的阿耶了!”
父子二人还未炫耀过瘾,小千金便到时辰吃奶了。韩千迩到后院将小千金抱给侍女、奶娘伺候,嘱咐了韩二哥、韩三哥几句便回前厅随父亲继续与同僚交际了。
“瞧这唇红齿白、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神仙座下的小仙童,也不怕生,见人就笑,让人稀罕得紧,怪不得阿兄们看得这么紧。”黄夫人逗弄着韩夫人怀里的小千金感慨道,又瞥了两眼眼前和其他几个同龄孩童一起逗小千金的韩二哥、韩三哥,捏着帕子与众人齐声笑起来。
花厅中其他夫人见韩夫人的闺中密友黄夫人仍以小千金称呼,便出声问道:“小千金还未取名吗?”
韩夫人笑着开口,“她阿耶想了好几日,头发都愁掉了许多,还未想妥帖。我同他说名字爹娘赐便是最好的,何时时机来了,便有名了。如今只以小字‘安安’叫着。”
“咱们安安必定是要取个顶好的名字的。”
一时宾主尽欢。
相较百日的隆重,安安的周岁宴则低调许多,只邀请了族中长辈。待宴席撤去,众人一齐移步花厅,等待安安的抓周礼正式揭开帷幕。此时,偏门处一游方道士求见韩公并对阍者作礼道:“贫道知有一事与府上千金有关,望与韩公详谈。”阍者只当此人是江湖骗子,大喊几声“去去去”,用手挥动想驱赶此类以法外之人身份上门骗吃骗喝的人。
巳阳山人早已料到今天求见必定是无功而返,只道:“贫道明日未时再来拜见韩公。此事与韩千樾性命相关,望代为通传。”说罢,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便离开了。
“韩千樾是谁?”望着巳阳山人远去的身影,该阍者问另一阍者。
再说回安安的抓周礼,韩家留在都城中的族人不多,仪式却未从简,依循古礼一一进行。家中亲人按长幼顺序列座,一小厮高声颂吉祥语后,韩夫人再用平安梳为安安梳发,韩公净手、上香,告慰先辈后,便将安安抱到床上。床前陈设大案,红布上摆着仓颉简、笔、墨、砚、线、绫、印章、钱币、食神盒、王亥算、洪崖乐、串铃、将军盔、鲁班斗、首饰、花朵、陀螺乐、伊尹镬、花样子等等物件,由安安挑选。
“这孩子出生就好动,这一松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前爬,今儿这阵仗可新鲜呢”,韩夫人轻笑道。
韩公笑眯眯地说:“不知道我们安安会抓个什么?阿耶一辈子与同行,知读识字是最好,安安长大后当大才女也不错。”
韩夫人轻轻地用手肘杵了杵韩公,开口说:“安安选什么都好。我只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辈子。”
许姨娘在一旁牵着韩二哥,温柔地看着安安挑选抓周物件,笑着说:“孩子好便是父母最大的期盼。有大出息能光耀门楣或是为家族助力自然是最好的,若是只是普通孩郎,安稳过完一生也是极好的。”韩夫人随声附和赞同道,两人顺着话茬轻声讲了几句小话。
众人说话间,安安一手抓着一卷经,一手握着木质的胖飞剑玩得不亦乐乎,随着安安甩动的动作,经掉在地上,打开那页第一列写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韩公说:“我们安安抓了小剑怕不是往后要学了武去,未能继承阿耶的衣钵,让阿耶很是心伤。但女子有武力傍身便不能叫他人随意欺负了去,阿耶也能稍宽心些。”安安抬头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韩公傻笑,口中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手里还挥舞着那把小胖剑。
“以后让安安跟着三哥学武,我会保护好妹妹的,教她超级厉害绝世武功”,韩千适蹲在地上看着安安大喊道。
韩千逸紧紧抓着姨娘的手,小声却坚定、鼓起勇气喊道:“我也要保护妹妹,要一直和妹妹在一起,我要同妹妹一道上学,不让别人欺负她。”
“好好好,都是乖孩子。”众人笑着应和两个小子,没有一个人揭露出他们之间有五岁年龄差距、无法一起上学的残酷现实。安安此时低着头自顾自玩着胖飞剑,突然往嘴里塞去,引得奶娘和丫头们一阵慌乱,连忙上前阻止。
再说门前那阍者本不欲将那道士胡言乱语的话通传上去,若证实是欺骗之术,自己养家糊口的活计便丢了。但又隐隐担心若真是要事,耽误了主人家行事,怕也落得同样的下场。思来想去不得法,另一阍者见其满脸纠结之色,便问:“你小子今日何事?脸上满是郁郁纠结之色,魂不守舍般,可是身体不适?”那人便将之前遇到的事细细道来,又说:“我拿不定主意,怕打搅了贵人,丢了活计。”另一阍者道:“你只需将此事如实上报给管事抉择,上报了便不是咱们这等小人该操心的事了。”
层层通报后,大管事听闻此事描述,心中大惊:外人如何得知韩家千金名讳?随后连忙将消息通传到韩公处。待韩公听闻下人传报已是第二日辰时,霎时他便想到安安昨日抓周甩在地上的那册道家经,加之那道人知晓安安从未外传的名讳,一时心中隐隐泛起些不太好的预感,只安慰自己道不会有事的,吩咐管事在那道人再登门时告知他,管事连忙应下。
未时初,巳阳山人的身影便从路那头显现,昨天高声驱赶他的阍者忙不迭上前迎接,“小人昨日有眼不识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胆误会道君,道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责怪小人。您且在此等候片刻,已差人去通知管家。”巳阳山人轻轻摆了摆手,对阍者说:“无须介怀,本就是我唐突主人家了。”
不一会儿,内里小厮从侧门将巳阳山人引进去,到中堂后便有侍女端上各色茶具,静候在座椅旁。管家从内门走来,在巳阳山人座椅斜前方站定后,带着歉意开口道:“昨日怠慢了道君,是那阍者不长眼,还望你海涵。主人家担心金银俗物辱没了您,上月江南好友寄来新茶,命我拿上一份予您,望您笑纳。主人家稍后便来,您先尝尝这新茶的滋味是否合心意。”说罢管家便将装满茶叶的陶器放在茶盏上,伫立在一旁不作声了,候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开始点茶。巳阳山人脸上也未见不喜之色,只点点头,吃茶去了。
不多时,韩公在众小厮的簇拥下姗姗来迟,远见堂屋里坐着一年轻道士,身量纤瘦却不佝偻,腰背挺拔如青松,近前细看,面白蓄须、眼型狭长却略有深陷,怕是还未到不惑之年。见韩公到,巳阳山人不疾不徐地从座椅上起身见礼,双方一番短暂的客套后终于说起了正事。
“管事今日辰时通报于我,说是道君知晓有一事与安安性命相关,需立刻告知于我,敢问是何事?”韩公微蹙眉头,极不情愿问出这句话,仿佛只要不问不知,韩家人便可自欺欺人,安安便会一生平安。
“千樾命格特殊,不宜沾染过多尘世烟火,若在尘世停留过久,沾染太多因果,轻则重伤,重则横死。”巳阳山人毫不客气地讲出这句类似于诅咒的话,惹得韩公脸色当即不悦起来。
韩公本已在官场上修炼出喜形不露于色的本事,也不禁因巳阳山人这句话在脸上表现出愤怒、怀疑、忧愁、焦虑等情绪。他紧皱着眉头,踌躇开口道:“我韩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诗簪缨之族,但在都城也有几代的根基积累,道君可否告知是何事会害了安安?”
“未来之事,未知之事。”
“未知之事为何道君如此肯定会害了安安?未来之事提前悉知,亦有解决之法。”
“天机不可泄露。韩公勿要以安安性命做赌注,便让安安稍大些随我隐居去吧。”巳阳山人仿若要故意惹怒韩公,没有一句合意话儿。
“安安是我韩家众人的掌中之宝,岂会因为你几句没有根据的话,便将她交予你照顾!尚且不知你是何方来历,张嘴便是恶毒诅咒之话。我韩家人心系安安才引你入内、听你之言,不是信了你,让你在韩家信口雌黄!”韩公用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不安。
“我护佑安安之心,与韩公无异。我知我的话无礼至极,但形势甚险,唯有此话能引起韩公重视,敲响警钟。”巳阳山人略带歉意的语气并未让韩公消气。
巳阳山人紧接着说:“韩家众人呵护安安之心我看得真切,也从未质疑韩家真心,安安尚且年幼,仍需家人庇佑、爱护。今日我并非要强行带安安离去,韩公只当我是来与韩家做一个承诺。若日后我与安安再相见并救她一命,便让安安与我离去。”
韩公本想毫不客气拒绝,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假道士赶出家门,转眼一想,自己也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今日若留一线、日后定好相见。他无力挥挥手,回了句“好”,又补了一句“我韩家定会护安安周全”。
巳阳山人似乎早料到今日带安安离开是不可能的事,脸上并无不甘或是遗憾的神情,向韩公告辞后,带着那罐茶叶离开了。
韩公看着人走后的中堂,轻叹了口气,又回房处理公务了。
夜晚宿在夫人房中,睡前逗弄安安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夫人见此情形,抱着安安坐在韩公身边问道:“今日可是朝中有什么棘手事,为何如此不得开心颜?虽说我一妇道人家不该过问朝政,好歹说出来能排解排解,我也不往外传。你这表情咱们安安也要跟着阿耶哭了。”
韩公不知如何开口,差奶娘和丫鬟将安安抱下去,将今日与巳阳山人之事尽数说予夫人听。夫人听后也是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互相宽慰几句也就睡下了。睡下后夫人也是频频醒来,不得安稳,总见梦中有妖怪张牙舞爪要将安安抢了去,一次彻底吓醒后就枯坐到天微微亮。
韩公早上醒来准备上朝,更衣时发现自家夫人眼睛通红,担忧地劝慰道:“此事尚且不知真假,许是那道士胡言乱语,无论如何我们尽全力护住安安。若是我们先自乱阵脚,那孩子们都该如何自处?为不知真假的事情惴惴不安,为未来不知会如何的事情烦忧,犹如利剑永悬在头顶,做好当下能做的、该做的事,为难以预测的未来先尽全力。”韩夫人听完虽然心里仍是止不住地担忧,但也不似昨晚那般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