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第三次睁开眼,身处一间逼仄的房。 门外是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昏朽的光笼罩在面前男人的脸上。 阿非是女工的工长,十六岁进厂,转眼已经在这里二十年了。 “我说,让你通知大家,你通知了吗?” 男人叼着根烟,喷吐着污臭的烟圈,“这么好的机会,咱们自己厂里的姑娘才能轮得到,你知不知道啊?” 阿非犹豫道:“是是是,我明白……但……头两批试验者,沈荷、周茹她们人呢?” “在休养啊,不是说了吗,孩子基因熵不达标,止损了,大人得休养一阵子。” “不是说首批入选的六个人概率都在0以上、第二批的十个人都在60以上吗?”阿非费解地嘀咕,“这十几个姑娘最后都没中?概率是不是算错了?” “你懂个屁!就传个话的事,你不愿意,我就找别人!” “等等!”阿非叫住他,“报名的姑娘们全都要入仓吗?那车间怎么办?” “不用入仓,概率在六七十以上的姑娘稀罕,往下可就扎堆了。上千号人,哪能一个一个专门看护。”男人一眯眼,“我们统一安排受孕,之后就在厂里一边干活一边养胎,两周后有中的我们就接走,没有中的就止损了,五万块肯定人人都有。” “那两周后,要怎么看孩子中没中呢?” 男人脚一勾,从角落里踢过来一个纸箱,纸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水瓶,每个瓶子里都游动着一条小金鱼。 “这是试剂盒,一人一瓶发下去,受孕后摆在宿舍里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阿非心里填满了疑虑和不安,她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着把手伸向那沓传单。 ——自愿进厂的女工只占一小部分,姑娘们大多是被家人几千块卖进来的,不干到四五十岁谁也别想出去。她知道她们渴望离开这里,还有一些奢想着成家——即使注定代代都葬在饵城,但她们仍对未来留存了最后一丝期待。 阿非终于还是接过了传单。 但转身离开前,意识深处忽然降临了一丝微妙感,仿佛有一个细微却又强势的想法在干预她。 她回过头,注视着上面派下来的男人。 “有几个问题。” 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男人错愕,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些,“什么啊?” “基因配型是哪来的?” 男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猜,集团一直在资助人类最顶尖的基因科研项目,拿到数据不成问题。” 阿非沉默片刻,“试剂盒原理?” 她好似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个字。 上面不让解释太多,可男人仿佛不受控般地回答道:“经过特殊培育的金鱼畸种,提升了对孕妇的感染率,但如果腹中胎儿基因熵很高,就能保护母体不受感染。” 楼梯间安静了足有一分钟。 “ 怎么止损?” “这……这我不能说……”男人的表情开始扭曲, 像在被两股力拉扯, 细密的冷汗从脑门上渗出,他喃喃道:“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不该你知道的事别问,不该看的东西也千万别看……” 他没有说完。 安隅的意志再一次发生跳跃,这次的宿主身材格外瘦小,工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像个巨大的麻袋。 1岁的小宇才被父亲卖入工厂两个月。她此刻趴在铁门上,透过门缝睁大眼向里面看。 备品仓储室里摆满了装尸袋。 从头到脚严密防护的工作人员正逐个拉开装尸袋核查id,每核查一个,就从尸体身上取回硬币,把拉链一拉,拎起袋子丢进垃圾道。 长而狭的垃圾道直通地底,掩埋着饵城的肮脏。 在拉链拉开的刹那,透过小宇的眼睛,安隅看见了袋子里的女尸——厚腻的鱼鳞遍布全身,下体半人足半鱼尾,女性耻骨的部位狰狞地长着一只眼。 尸体已经瞑目,唯独耻骨的那只眼还瞪视着防护服背后的那些人。 一个防护服叹气道:“概率最高千分之七,最低千分之二,测了快一千人了吧,竟然没有一个成了。” 另一人道:“对个人而言,命中概率太低了,她们到底是怎么肯的啊。” “概率是夸大一百倍告诉她们的。饵城人就是蠢,自己也不想想,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概率。” 小宇攥着刚签好的同意惊恐地向后退,脚下一软,突然撞到一个人。 浑身的血液凝固在那一瞬。 她回过头
,看着站在身后的高大身影——防护面罩遮住了那个人的五官,只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那双眼睛盯着她,像是在盯着什么不该落在桌面上的小飞虫。 可以随意捻起,再搓碎。 …… 四个宿主的记忆循环往复,无论安隅如何努力,都翻不到基因鉴定的那一天。 痛苦的记忆已经被大脑自动掩埋,除非找到能够唤醒她们的东西。 在不知第多少次循环到小宇身上时,安隅透过门缝向藏尸间里看去,视线忽然锁定一处。 ——那是一个脏污的蓝色垃圾桶,工作人员每核对一具尸体的身份,就会将尸体身上刻着id的硬币丢进去。桶里已经有上千枚硬币,在其中几枚上,他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意识残余。 这些硬币和那些姑娘一样,见证了所有罪恶。 在又一次循环到沈荷身上时,安隅趁着她把内衣和硬币丢进包里,意识跳跃进那枚镜面似的硬币。 嗵! 刺眼的试验灯让操作台上的女孩慌乱地偏过头,在偏头的刹那,手中攥着的硬币似乎硌了她一下,意识深处一阵抽痛,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钻了进来。 “胎儿已经成型,我们现在进行基因熵测试。” “好……” 沈荷的脚在操作台上轻轻蹭了蹭。防护服后的声音是个 男人, 赤身裸体地躺在这里让她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她的小腹已经轻微隆起。 她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那个……不是说,人类科技还没办法测量胎儿的基因熵吗?” “是的。因为胎儿从形成开始,基因熵会逐渐升高,直到出生才彻底稳定。” “那你们要怎么……” “研究发现,高基因熵的孩子,即便还没发育完全,也会保护母体。” 那人说着拧开水瓶,将里面的透明液体泼出,一条滑溜溜的金鱼被他倒在掌心,在防护手套上抽打着尾巴。 沈荷下意识朝他的手心看去。 “别动。” 冷冰冰的命令。 沈荷愣了愣,她隐隐感到有一丝不对,意识深处也像是突然多出一种想法,在提示她挣扎。 可她没有行动。 一切早已注定,穿防护服的医生取来一把手术刀,在她下腹剖开一道口子。 剖口小而浅,只划破了浅层皮肤,像寻常采血。 可紧接着,一个冷腻光滑的东西贴上她的伤口,狠狠地一口咬上来,像从小腹生生扯下一块皮肉! 这个胎儿没有保护母体。 畸变基因迅速入侵,如同一把汹涌野火,鱼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全身,双足畸化成鱼尾。 感染畸变带来前所未有的痛苦,让安隅的意识瞬间从沈荷体内挣出。 但转瞬间,他又进入了周茹。 同样的境遇。 沈荷,周茹,阿非,小宇。 她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永不停歇的噩梦轮回。 他本是不容侵染的存在,但却蛰伏在她们的意识深处,一次又一次,咀嚼被感染后畸变的痛苦。 滔天的愤怒几乎要把安隅的意识拍碎了,他又一次感受到深处的那个东西在失控,呼啸着汹涌而出。 …… 沉寂许久的祈愿地,通天雕柱突然炸裂! 绕柱者全部苏醒,鱼人们再次暴乱,目眦欲裂地向还未鱼化的游柱者撕咬去! 诡秘愤怒的嘶叫填充了全世界,大片蓝闪蝶在空中无力地消散,祝萄等人在剧烈的精神冲击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那个高空中悬浮沉睡的人却突然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红瞳烧如火。 祂本不该如此深味人的痛苦,除非因缘巧合,从人间泥淖中苏醒。 安隅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无数狰狞的鱼人向祷告者撕咬,刚刚苏醒的祷告者惊慌失措,悲泣声铺天盖地,不仅来自大梦初醒的人类,也来自那些永恒失智的鱼人。 无尽的混乱,如人间地狱。 祝萄的藤蔓束缚着几十只鱼人,那些疯狂的东西撕扯着藤蔓,鲜血从祝萄的四肢迸射出,他根本来不及自疗。 安号召大白闪蝶包裹着祝萄,他忽然抬头望向高空,“安隅!躲远一点!” 而高空中的人,听闻后却只垂眸看了 他一眼。 ?小霄提醒您《风雪待归人》第一时间在[格格党学]更新,记住? 安怔忡之时,空中的气流
与旋涡突然不规则地扭转,空间正仿佛被不断压缩和回弹,那些四处游窜的鱼人一个接一个地重叠在一起,像一片雪花滚成雪团,它们嘶吼着推挤彼此,可却无从挣脱。 禁闭着畸种的空间越滚越大,直到所有祷告者都被潮舞救下,空中只剩下那团堆叠的金鱼畸种。 如一轮巨日。 除那轮巨日之外,在高空一隅,还剩下一道单薄的身影。 安隅将无数片空间重叠挤压后,摸向身后。 还剩最后两支箭。 他取下第一支,直向鱼人堆射去!料在剧烈的碰撞下炸裂,没能炸死那些畸种,只让愤怒的嘶鸣愈演愈烈。 不仅如此,那些鱼人的愤怒好像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它们疯狂挣命般想要冲破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潮舞在下面喊道:“普通料没用的!快点离开那里!” 可安隅置若罔闻。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些愤怒的嘶吼,伸手取下最后一支箭。 雪白的箭羽破风而出,他立即抽出短刀在手腕划下一道。 地上的安怔了一瞬,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蝶群刹那间朝安隅冲去,安隅被它们环绕的一瞬,连人带蝶同时瞬移到了飞射而出的箭梢之上! 地上的人举头仰望,只看见那道被白蝶缭绕的身影随着箭矢一同扎入畸团中。 巨日在高空中剧烈震动,每震一下,最内圈的鱼人便瞬间消无,那轮巨日也在震荡中不断缩小,直到只剩下被大白闪蝶包裹的安隅。 他从头到脚遍布细碎的伤口,无尽的大白闪蝶纷纷降落在那些小口子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 终端上的生命值平稳回升,他在闪蝶的承托下,自高空缓慢下沉。 直到终于落回地面。 高空中重现了四条巨锦鲤虚相,它们转着圈飞速下降,来到安隅面前,迅速收敛旋转成一枚硬币,落在他的胸口。 安隅伸手捂上胸口,轻轻摩挲着它。 信祷之币的里空间在寂静中分崩离析,一阵空气震荡后,众人回到了8区的祈愿池中。 祈愿池地下突然爆出的鱼人死尸让军人们措手不及,在通天的恶臭和吆喝声中,安隅独自闭目静静地躺在池中心,左手捂着心脏处的硬币,胸口平和地起伏着。 他好像在安睡,没人敢上前去叫他。 祝萄等人站在一旁,军人更是小心翼翼地绕行。 安被宁揽在怀里,看着终端上显示安隅生存值回升到90,他才收起了白蝶,自己缩到宁的怀里,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金鱼畸种的攻击性极弱,自爆之前,也只在安隅身上留下了非常浅的口子,即便没有治疗也绝不致命。 只是,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让安隅看起来太破碎了。 在目睹安隅即将独自冲进畸团的那一刹那, 没有任何一个治疗系辅助会无动于衷。不管理智如何告诉他安隅不会有事,他都必然倾其所有去守护。 这或许是每一个治疗系的天性。 许久,终于还是祝萄小心翼翼地上前,想看看安隅的状况。 虽然终端显示的生存判定很高,但本体显然已经过度耗竭,濒临休克。 就在这时,安隅的终端响了起来。 他闭着眼,右手伸进口袋摸了半天,才堪堪把终端放在耳边。 祝萄及时刹住脚,但好奇心使他停在原地,想要偷偷听安隅打电话。 “晚上好,长官。 “您已经回来了吗?还顺利吗? “是的,严希和我简单介绍了平等区的存在。 “小礼物?给我的吗?谢谢您……我很期待。 “我的任务刚好完成,五千五……不,许双双救下来了。畸种已经清扫完毕,折叠在信祷之币的里空间也关掉了。 “嗯……我不确定她们算不算超畸体,但她们现在也在我手里,没有威胁。 “我还好,奶妈们也很好,没有人被我耗死,请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我需要去一趟黄氏集团。处理一些……任务后续事件。 “好的长官,那先这样,我…………什么??” 虚弱躺在地上的安隅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睁开眼,瞳孔中的红光迅速褪去,转瞬恢复了金眸。 茫然无措的金眸。 “呃……嗯……呃……” 祝萄敏锐地发现,安隅的手在颤抖。 远处,宁把已经蜷缩着睡着的安放下,也困惑地看了过来。<
> 安隅痛苦地捂住额头,“您可以听我解释吗?” 电话里,秦知律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经过一起出任务,以及这些天的相处,安隅已经隐隐感受到了长官的怒火。 秦知律淡声道:“我提醒过你不止一次。” 凌秋曾对他说,如果连你都觉得对方生气了,别犹豫,他就是生气了。 以及,如果一个人已经生气了,听起来却很平静,那你最好带上所有面包快点跑。 “是的……我很抱歉……我……”安隅顿了顿,从记忆里翻出了凌秋对他的评价,“我是个没良心的赔钱货,对不起您。” 问号挤满了祝萄的脸。 许久,安隅才深吸一口气,把终端挂掉。 这一次,他仿佛才是彻底被掏空了,摊开双手躺回地上,绝望地看着天空。 喃喃道:“怎么就给忘了呢……” 明明中途还回过一趟主城。 祝萄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东西啊?” “面包。” 安隅叹气,“按照你的建议,用来给长官赔罪答应给他烤的面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