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九时出发,去参观楼观台。
一路上经户县、长安,依秦岭山脉而行。这里种水稻,大片大片的稻田,绿秧重重,很有江南的况味。十点钟过草堂寺,传为杜甫结庐之地,又传白居易借居这里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不知确否。若果真如此,这草堂寺当为那些终生写诗却不知诗为何物的“诗人”们所该回避的圣地了。
近十二时到达楼观台。
其址位于周至县城东南三十华里的终南山北麓,史载这里是老子为他的高徒尹喜留下《道德经》的地方,这精湛的五千言,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人类化史上最古老、最充满智慧的一部奇。就因为这件事,楼观台成了一处人的旅游胜地。
斯时正值盛夏,八月的西北高原上的阳光,比初恋情人的眼光还要炽烈,还要灼人。人们首先来到了山下的崇圣宫,我们一家,还有为我们驾车陪游的朋友许君,是来这里驻足的唯一一拨游人。只见败壁残垣,古柏数株和一道倾圯欲垮的山门。穿门而入,偌大的庭院内,却是连照壁都没有了,离离荒草之中,几十通残碑,东倒一个,西歪一个,像是一群饥寒交迫的乞丐,连向路人伸手乞讨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牛,与真牛大小仿佛,偏着头,卧在一株被火烧过的古柏之下,成为这院子里唯一的生气。随我同行的儿子维维跨在牛背照像,我戏谑地对许君说:“看看,如今不是老子骑牛,而是儿子骑牛了。”轰笑而出。
由此到楼观台,不过两公里,但见终南山势,逶迤而来,并无峻肃之感。初次来游,不知台在何处,车刚停下,便有一群当地农民操着浓重的秦腔告诉我们,乘他们的马上山去看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最有兴致的事情。两句开场白说过,便像绑票似的,强行拉我们上马。于是,不明不白地,我们成了惊兮怵兮的骑士,在陡峭的山路上,前倾后仰,左颠右踬。突然,妻一声尖叫,原来她骑的那匹马纵身一跃,腾上一个一公尺多高的坡坎。这对于马,是极平常的事,对于城里的女士,却是一件香魂惊裂的严重事件。其实,不单女士,就是平时以豪气自重的我辈,也是受不了这突然的一跃。老子是智慧集大成者,他宁肯跨一匹青牛,慢吞吞地朝遥远的西域而去,也不肯借助当时的交通利器——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骏马,也是把危险因素放在第一来考虑。南宋的大诗人陆游,是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英雄诗人,然而出门旅游,他依然选择“细雨骑驴过剑门”,生再英雄终究还是生,俯首贴耳的小驴子,四只小蹄子蹓出的碎步儿,与诗人的悠远情怀极为合拍。闲言少叙,还是回到正题上。大约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山顶,马夫们所言“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地方,叫炼丹峰。对这些杜撰的景点,我毫无兴趣。在炼丹峰西边,有另一座突兀的峰头,这便是楼观台的主峰,即老子向尹喜讲述《道德经》的说经台。我走到这座峰上,坐在说经台的亭子里,眼看四围深翠逼人的山色,耳听飒飒樵风,啾啾鸟鸣,心中便自然浮起超拔世尘的愉悦。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坐在这个亭子里,写了一首诗:
剑舞有人通草圣,
海山无事化琴工。
此台一览秦川小,
不待传经意已空。
苏东坡生活的时代,正值佛教禅风大盛,禅化的思维视“五蕴皆空”为人生最高境界。因此,本意为“无”的《道德经》被苏东坡解释为“空”了。“无”和“空”意义相近,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无”接近于一尘不染,“空”接近于一念不起。我之所以说接近而不说等同,乃是因为这两个字所含蕴的哲学意义难以完全用语言解释,其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禅家传承的方式是“以心传心”,这便是彻底否定语言的作用。
苏东坡站在这传经台上,已无需老子传经,他就彻底理解了“空”,这种彻悟,乃是高山流水,绿树红花的自然起了作用。自然永远是人类的母亲。人尊重自然,理解自然,遵循自然,即可获得“天人合一”的境界。我理解《道德经》,道即是自然,德即是法则。一个人只有掌握了自然的法则,才有可能成为一名智者。这一部奇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每次读完它总会有一些新的体会。
如今我徘徊在传经台上,虽没有苏东坡那份无师自通的天赋,但依然感到有一股悠远的清气爽爽亮亮而来,连日的旅途劳顿消失殆尽。我的思维又活跃起来,看到凤尾森森的竹园,看到兰天上飘忽的白云,看到小路上跃动的健马,我忽然理解到——无——即是瞬间穿透永恒。老子的智慧是不受时空限制的。
在传经台上休憩片刻,我们辞掉了马,拾级而下来到楼观台。
二
楼观台为尹喜观星之地,也是尹喜留下老子写出《道德经》的地方。因此该台又名老子祠。山门前有一池名“上善池”,池碑为元朝赵孟頫所。进得山门,左右皆碑房,十二座高约八尺的大碑,了《道德经》全。碑房而后的老子祠,是楼观台的第一重大殿,殿额“老子祠”三字,为赵朴初所,而刚才所进的山门上的“楼观台”三字,则为现代画家石鲁写,古拙而凝重,颇有“无为”气象,这三个题额,我最欣赏石鲁的一个。
老子祠后是斗姆殿。
斗姆殿后一殿,第三重殿,叫“坟苦殿”,门却是北向,朝进山的崇圣宫方向。于此前瞻,坦荡秦川在目,沣浴河从左手前流,右边两公里处,为大清寺。大清寺塔矗立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巍巍然透出苍凉的历史古意。导游的青衣道人讲,那大清寺里有一位老师太,已经一百零八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还咬得动干炒的大豆。我真想前往拜访这位跨世纪老人,询问她暮鼓晨钟是不是生命的最好营养。但我仍是作罢,一是时间不够,二来,我即使问到了养生秘决又有什么用呢?暮鼓晨钟,在唐诗宋词中是上乘的意境,可是在现代生活中,却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孤灯残夜。
在观中徘徊参观,买了一本历代名人咏楼观台的诗选,立刻发现了一个问题,最早题咏楼台观的,是唐代那个有名的风流皇帝李隆基,即唐玄宗。他写了一首《过老子庙》:
仙居怀圣德,灵庙肃神心。
草合人踪断,尘浓鸟迹深。
流砂丹灶没,关路紫烟沉。
独伤千古后,空余松柏林。
诗中弥漫着惆怅的情绪,与“雄视千古”的帝王气概相去万里,为什么会这样呢?翻阅有关资料,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唐太宗即位后,便命令当时的大学士高士廉等人重修《氏族志》。却说李唐开国之前,自魏晋以来所形成的门阀士族观念根深蒂固。数百年来相袭流传的一些大家族盘根错节,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而对皇权形成制约。正是这些世家人物,认为唐室李氏宗族是北魏拓跋氏后裔,没有高贵的血统。高士廉主修的《氏族志》,初稿接受了这样的传统观念,依然把山东崔氏排要第一位。李世民看后勃然大怒,训斥高士廉说:“我贵为皇帝,为何姓崔的还摆在第一?你们看重的这些大姓,有几个不在我的手下为官?你们编氏族志,不须论数世以前,只论今日官爵的高低。”于是高士廉立即遵从李世民的旨意,把皇族李氏定为第一。改是改过来了,但李世民自己也知道,作为北魏拓跋氏的后裔,其祖上的确没有值得夸耀之处。于是开始找寻过去历史中姓李的名人,这一找就找到了老子。老子名李聃,与唐室同姓,唐太宗便宣称老子是唐室皇族的远祖。由于老子地位的骤然提升,楼观台便进入了它最为辉煌的时期。老子既是皇族远祖,他所创立的道教自然也就变成了国教。而楼观台也被唐太宗定为皇室祭祠老子的场所。有唐一代,先后有三个皇帝亲来楼观台祭祠老子,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更是削发出家,在楼观台隐居五十一年,直至老死。基于这层缘故,唐代大诗人如李白、王维、白居易、岑参、司空曙、温庭筠等,都曾来楼观台瞻仰参拜,并留下瑰丽的诗篇。
现在,我在楼观台的几重大殿间徘徊踯躅,看落满历史灰尘的古老廊柱,漆绘的颜色已经剥落,那些鲜艳的富有神秘感的道家图案,已成了蜘蛛挂网的乐园。殿内的木雕神像,也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前来瞻拜的道众所敬献的心香薰黑。走近它们,抚摸它们,面对飘落到漆柱上的落叶,祭案上的香炉以及温热的炉灰,我的心灵又怦然而动。老子与孔子,是中国智慧长河的两大源头,在中国化史的版图上,他们两人,一个是长江,一个是黄河,在流往太平洋的途中,它们汇聚万水千川,既有壶口瀑布那样的壮烈冲跌,也有撞开夔门那样的豪迈奔腾。朝代兴衰更替,英雄过眼云烟,但化的长河却从来不曾断流。尊道抑儒,是中国在人类公元第二个一千年开始时所发生的事情。终唐代一朝,又延续到北宋,老子在统治者心中的地位,是高过孔子的。到了南宋,这情形才开始发生变化,孔子的身价大增,道家社稷开始演变为儒家中国。孔子被尊崇为“大成至圣先师”,而老子,则失去了尊贵的封号;而楼观台,也就日渐冷落,变成了一座寻常的道观。代替老子接受宋明两代皇帝封赠的,是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道学的“无”,已不能担当治理国家的理论基石;二是化重心的南移,从游牧化中发展起来的西北高原,再也没有多少化精英活跃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而大量的南方各省的读人,或封侯拜相,或皓首穷经,管领时代的风骚,一代又一代,从南宋建都杭州开始,直到今天。
许多历史上有名的宫观,现在多半已泯不可考了。楼观台虽然也已经式微,但毕竟因为老子的关系,还不至于完全消失。尽管失去了唐朝时的辇车塞路,楼阁参差的皇家气象,毕竟,这最起码的三重大殿,历代还是有人维修。其实,我觉得这样甚好。道观也好,佛寺也好,都是养心去尘的地方,清静应该是它们的本色。如果一天到晚闹闹哄哄的,我们这些被世俗的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得到心灵的慰籍呢?
如今我漫步在游客寥寥的楼观台中,真想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与道人一起,清洗一下那些古碑上的积垢。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城里还有多少躲不开的烦恼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