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晌午时分,楚云阁的后院静悄悄的,蝉鸣不断,微风徐来,绿影婆娑,满室粽香。 自从素素身体恢复之后,凤妈妈就逼着她学筝,又逼着学唱戏唱小曲,都是勾栏瓦舍里的技艺。 素素不愿意学,却又不得如此,心中生闷,又因暑热倦怠,愈发饮食减少。 这日,蕖香专门来找素素包粽子,也是为了来给她解闷儿。 蕖香听说素素连日被逼着学那些劳什子,便给她出馊主意:“这还不容易,偷懒就是了。那相公教你唱十句,你就只学一句就好了。” 素素叹了一口气,她哪里是忧愁这个,她忧愁的是自己的未来。眼下虽能拖就拖,可若是到了不能拖的那一天,她又当如何? 难道真就个堕入风尘之中吗? 她眼中的忧愁更甚了几分。 蕖香如何不知素素的心事,她瞧四周无人,俯在素素耳边小声劝解道。“姐姐莫要太过担心,凡事还有妹妹我在呢。有我在一日,我与你消遣的一日。况且咱们还有时间,定能想出个法子,离开这里的。”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保养好身子才是,其余的,能拖一天是一天。”说着,蕖香将她包好的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递在了素素手中。 素素低头看着手中那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就像是托塔天王李靖手中震慑四方的小宝塔,心中安定许多,又听到蕖香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鼻子一酸,心中十分感动,差点落下泪来。 可若是落下泪来,自己又不好意思,因而只是抽噎一声,强笑道:“还是你的手巧,怎么我就包不了这么好的粽子。” 说话时,她手中握着的粽叶散了,洒了一手泡的圆滚滚米粒。 素素一向持重端庄,少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们两个小女儿,都撑不住笑了。 素素心中一连多日的烦闷,也都尽消了。 蕖香十分得意地笑道:“若论读,我肯定比不过姐姐。但若是论包粽子,还是我比较拿手。” 只说话的功夫,她的小手就如翻飞一样,已经包好了两三个粽子。 素素也钦佩起来,不由得赞叹道:“还是你比较厉害,我的手笨,不会包粽子。” 蕖香知道,素素哪里是手笨,她原先是娇养的大小姐,哪里做过这等粗活。 “这包粽子的手艺,还是我阿娘教给我的。先选两片粽叶,把这些粽叶错开折叠,即上面的粽叶压住下面粽叶一半,把粽叶折叠成漏斗形状。” “在这个漏斗中先放一小半糯米,再放几粒蜜豆,然后再放糯米盖住。不要太多了哦,太多了包不住。” “收好口后,就可以用线把粽子给缠住了,打一个活扣,吃的时候比较方便。” 不一会,蕖香已经包好一个四角蜜枣粽,她放在手心,“看,这不就包好了。” 素素跟着蕖香包了一个粽子,照葫芦画瓢,也成功了,开心地笑了,“嗯,你瞧,这是我包好的第一个粽子呢!” 她将那一个小小的粽子捧在手心里,嗅了一嗅,赞叹道:“好清香啊。” 蕖香笑道:“这粽叶是我今天早上去集市上买来的芦苇叶。往年,都是我和阿爹一起山上采新鲜的箬竹叶子当粽叶,那才叫一个清香。我阿娘喜欢包没有任何馅儿的白米粽,吃起来格外地清香。” 回忆起往事,蕖香的眼神不禁有些落寞。 不过二三年的光景,阿娘死了,阿爹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她卖到了女儿河。 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竟然不是阿娘亲生的。 呵,天地之大,她竟然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这是她最为难过的事情。 素素自然也知道蕖香的心事。 她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蕖香,你想你的亲生父母吗?” 蕖香怔了一怔,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却又带着一丝怯懦,她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我自然想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若是知道了,我又很难过,我不懂,他们既然不要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素素道:“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这些年兵荒马乱,又有黄巾贼内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想来你的亲生父母,是迫不得已,才与你失散的。你瞧,就连我家,也算是个绵延数百年名门望族,如今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地步。” 说着,她也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两个小女儿默默无言。 明明是那些大人做错了事,将这天下弄的一团糟,却让她们这些无辜的小儿
女们来承担后果。 蕖香皱了皱眉头,气鼓鼓地说道:“若是我的父母是穷的养不起我了,不得已将我丢下,我尚且能体谅他们。若是他们是作恶多端的大恶人,不想养我,我就只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父没母罢了!” 素素微微一笑:“若是你的亲生父母是好人呢?比如……就像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那样英雄呢?” 蕖香听闻后,哈哈一笑,拍掌说道:“这怎么可能!再者说了,他们那样的大英雄,若有儿女,又怎么会弃之不顾呢。” “说不定是因为兵荒马乱——” 蕖香打断道:“不可能啦。好啦,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进入女儿河那一天,就想明白了。老是纠结自己不能改变的事情,会越想越烦躁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向前看,过去是没有出路的。”蕖香一板一眼地说道,口吻就像是一个小大人。 这番“过去没有出路”的话语,正说到素素的心坎上,她不禁点点头,“正是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蕖香,不由得十分钦佩。 蕖香的好处,就在于她天生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 好似野草一般,草籽随风飘落在泥土之中,无论在哪里,无论土地多么的贫瘠,都会深深扎根于此。 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三人行,必有我师。虽说素素读的更多一些,但若论这一点,她自认是比不上蕖香。 和这样具有蓬勃生命里的蕖香朝夕相处,她也受到了感染,那一夜,她担心蕖香安危,手持瓷片,威胁刁嬷嬷去见陆丽仙,是她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 但她既壮着胆子做了,心中便充满了勇气。 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子。 这一份难得的勇气,她从今往后的人生道路,不再只是限于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也不再是被老鸨子雪藏在秦楼楚馆的扬州瘦马,她的人生,拥有了第三种选择。 这一种道路,全凭她自己掌握。 她既觉得害怕、担忧,又隐隐期待。 过往的岁月,她总是被人推着走,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这边素素正陷入了沉思之中,蕖香数着桌案上已经包好的粽子,“一,二,三……好了,总共是四十个粽子,足够了。” 她将这些粽子分成了四份,一份给陆丽仙姐姐,一份给素素,一份自己留着,还有一份…… “这一份,是给那位卖豆腐的小郎君吗?”素素瞧着她分粽子的模样,不禁打趣道。 蕖香却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是啊,这一份自然是给阿霁哥哥的。那一日,若非他相救,恐怕我就没命了。” “只是……”她蹙起眉头,叹了口气,“我前前后后找了他好几回,都没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 …… …… 端午节这一日,蕖香拎着一小竹篮的粽子,前去虾子巷寻陆霁。 可她跑遍了整个虾子巷,都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听人说,那卖豆腐的小郎君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人寻到他家中,发现那做豆腐用的罗筛都已经发霉长毛,东西一应俱全,也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蕖香前前后后已经来了许多次,这一次依旧是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她提着小竹篮,茫然地站在虾子巷,不知该往何处寻去。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不一会的功夫,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虾子巷里的行人、小贩都急忙地躲雨,唯有蕖香一个人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雨中,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儿。 她站在暴雨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焦急、又沮丧,她不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霁眼下如何,更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短短的相交,却让她心中如此牵挂。 这不单单是因为陆霁不顾生死前来相救,更是因为,她知道陆霁和她是同样的人。 他们都是如浮萍一般的无名之辈。 这个世界,多一个她,或少一个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就这样两个浮萍,她读懂了他平淡如水的面容下隐藏的不甘,他也读懂了她身为小女儿却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一腔热血。 正是如此,她与他之间有一种不曾明说的心有灵犀之感。 <
> 她相信他也是如此想的。 只是,她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在人来人往、都赶着回家避雨的慌乱之中,蕖香突然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阿霁哥哥——!!” 她喊完这一声,十分委屈地小声啜泣道:“你到底在哪里……” 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可早已分不清,她的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知道,这注定是一个没有回应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