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四月,离夜城。 于尉国灭,虽尚存残部未清剿殆尽,然大局已定,北辽领地恢复至未分裂的大小。秦王命麾下将领留驻于尉善后,率领燕云铁骑赶回封地。 燕珩步入王府,望着满院子下跪的仆从,剑眉向上一挑,朝管家问道:“兰兰呢?” 管家支支吾吾,“兰祭司她在卧床静养。” “病了?”燕珩眉弓深深蹙起,“什么病?” 管家也很想知道兰昭儿得了什么病。 明明前两天看上去还好好的,一听到燕珩回来了,立刻身体抱恙。 见管家面有为难,燕珩稍加思索,便知兰昭儿是在装病。他也不生气,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我去看看她。” 绿云似的树冠在院中投下一大片清凉阴影,两只鸟儿立于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暖阳透过雕花木窗洒落几束浅光。 屋内恬静安宁,女人正自阖目假寐,绣有云纹与梅花的雪金流缎明泽如霞,林小婉坐于床头,动作轻缓地替她打着扇子。 忽然,哑女的目光一凝,伸手轻推了兰昭儿一下。 兰昭儿蹙起来了眉,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暗恨燕珩听不懂弦外之音。 在脑中略一估算刺杀成功的可能性,自知旧伤刚愈,兼滥用灵力濒临枯竭,与他功力相差甚远,绝不敢正面撕破脸皮,只能收回探针的手指,硬着头皮演下去。 燕珩步入屋中,嗅到一股淡雅的熏香,只见兰昭儿一头青丝轻软光润,垂落在床,手上拿着把兰花图样的金丝团扇,容颜半掩,姿态柔弱而无害。 燕珩示意哑女退下,林小婉往那厢瞥了一眼,见兰昭儿似无意见,向男人施了一礼,快步走出内屋。 “哪里不舒服。”燕珩走至床边坐下,将女人搂入怀中,“难道是肩上的伤口还疼?” 兰昭儿背脊骤然一僵,垂下眼帘,轻声道:“谢王爷关心。这两月天气变得快,有时候会疼王爷还是离我远些,免得我将病气过给您。” 燕珩对她的小伎俩心知肚明,幽幽地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兰兰,我知道你对金颂台的事情心有芥蒂,没有提前与你商量擅自决定,是我考虑不周。” 兰昭儿沉默下去。 燕珩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缓声道:“我知道你之前没有过。床笫之事,多做几次就不难受了,你要学会适应。” 兰昭儿胸口一阵疼痛,两扇睫毛闪动起来,“我我知道我只是青玉送来的琴姬,有这种想法很可笑,但我早逝的母亲与我说过,没有成亲是不能同房的。” 她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带有一丝天真,燕珩心中好笑,故作严肃地一点头,“你母亲说的有道理。我近来事情多,燕云铁骑要扩军募兵,还需剿灭于尉残部,等我忙过这一阵,便与你成婚。” 兰昭儿阖上眼眸,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燕珩忽地瞥见一影殷红,仔细一瞧,却见女人肩膀白玉似的肌肤上,一朵妖艳的曼珠沙华肆意绽放,小巧精致,煞是好看。 “怎的想起纹花?”燕珩不解地问道。 兰昭儿胸口泛起难消的酸涩,语气不变:“我肩膀上的刀伤好之后,留有一道红色的痕迹,我看着心烦,索性纹朵花将疤遮住。” 燕珩隐约记得她肩膀上的疤痕好得很快,保养妥当的话,多抹两次玉痕膏即可消去,纹花遮掩委实没有必要。但花既然已经纹好,便也由着她去了。 很快将此抛之脑后,想起在战场上听闻的呈报,笑道:“我们兰兰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和硕公主和慕家的独子若是出事,后患无穷。你能够及时救助他们,替我省去许多麻烦。” 兰昭儿非常怵他,只敢在心里骂个不停。调理好心态,扬头朝男人笑道:“我没想那么多。王爷是知道的,慕小将军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死掉。” 燕珩心中触动,感慨道:“你是个重感情的。” 青玉亡国,燕珩担心她因此事郁结于心,选了些于尉发生的趣事给她讲述起来。 “说起来,梁国霍家二子的脑袋倒是灵光。慕家的老将都准备就绪了,他竟然能够及时止损,千里迢迢跑到我后面捡漏子。” 燕珩既好气又好笑,“别让老子遇到这小子。” 始作俑者极度心虚,模样愈发乖顺。 “送你几座城玩玩?”燕珩心觉有趣,畅怀问。 兰昭儿忙不迭地拒绝:“不用不用,我玩扇子就行。” 燕珩倒也无所谓,“那你想要再提。休息好了,六月随我回金勒一趟,楼朔
和扎罕使团来访,我需要回去应付他们,正好你也可以散散心。” 艳阳高照的六月,慕子明伸展几下腿脚,一把甩掉拐杖,不顾白亭夫妇的呼喊,飞快地向金颂台跑去。 车轮辘辘,华贵的宝顶马车在宫道上徐徐前行,慕子明见到旗帜上的图腾,哒哒哒地跑下阶梯。 金边的纱幕被打起了一角,慕子明见到那双美丽的紫眼睛,兴奋地唤道:“小义姐!” 兰昭儿朝他展颜一笑,视线下移到少年的腿上,目光关切地问道:“子明,你可是好全了?” “好啦!彻底好啦!”慕子明笑嘻嘻地说。 “慕家的儿子还是这么活泼。”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到耳畔,慕子明的脸陡然僵住,挣扎半天,勉强喊了一声:“燕王叔” 燕珩嗯了一声,与他无甚么话可说,将兰昭儿扶下马车。 慕子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杵在原地。 “王爷,我就不打扰您办正事儿了。”兰昭儿柔顺地说,“我与子明走一段路吧。” 燕珩只道她是替慕子明解围,“行。” 燕珩走后,兰昭儿见慕子明蔫头耷脑,对他的心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低声道:“走吧。” 慕子明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过了好一会儿,忽问:“义姐,他对你好吗?” 兰昭儿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燕珩,沉默了一霎,涩声道:“还行吧,挺好的。” 慕子明心里更加难受。 他也猜到,之前交给商队的信,并未送至贺景恒手里。可南辽和北辽在年初已经断交,他再也没有机会传消息给他的二哥了。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着,行至半路,前方宫道迎面走来了数人,华冠丽服,原是多伦公主及随行的侍女。 “拜见长公主。” 多伦无视行礼的二人,径自向前。其侍女却停下了步履,怨毒地朝他们恨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辱骂道:“水性杨花的婊子。” 慕子明面色沉了下去,抬起步就要上前,“喂!你”话语未毕,便被兰昭儿按臂制止。 慕子明这两年成长了许多,被她这么一按,顿时想起了王室的不可冒犯,胡乱行事会给家族带来巨大的麻烦,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强忍了下来。 一行人渐行渐远,慕子明表情极是不平,却见兰昭儿神色丝毫没变,目光也十分的平静,好像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见状,少年犹疑地问道:“你不生气吗?她们骂得那么难听” 如果是梁国的江小郡主估计会被气哭,但兰昭儿经过这些年的磨练,看待问题的切入点再不同寻常,漫然道:“他们早就看我不惯,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骂我几句无法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况且,换位思考一下,大公主有足够的理由厌恶我。” 慕子明楞了一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觉得若不是兰昭儿有一套独特的思考方式,她也许会得郁症。 又忍不住想:“二哥要是知道了那些事情,能有这么想得开吗?” 席间,男子轻转手中酒杯,打量着席间众人,看上去二十三四的模样,身姿挺拔犹如苍松翠柏,俊雅中带有三分秀丽,声音清朗润净,全不似大多数男子的粗沉。 楼朔大皇子望着对面端详了一会儿,偏头向侍从问道:“那是不是秦王燕珩?” 燕珩坐于左首,英俊里蛰伏着锐气,禽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一举一动中自有一股威仪气度,游刃有余地应对各路寒暄。 “回殿下,正是。”侍从恭敬地回答。 祁怀钰挑唇一笑,“难怪,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很能打。” 又看向燕珩下首的白衣青年,笑道:“我猜那是千机阁主白亭。” 酒液澄明有如深红色的琥珀,祁怀钰抿入一口浓醇香甜的葡萄酒,感叹道:“不对,他一定是。你看他那张脸,真是顶顶的好看。扎罕刁蛮无礼的公主也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只可惜白亭已经成婚了。” 随后指了指裴无忌,评价道:“你瞧,那个小将领长得也不错,但是眉骨有疤,略显阴沉” 少顷,一男一女步入殿中。 兰昭儿一袭天青色烟雨裙,头戴白玉琉璃步摇,柔媚又不失清雅,极是光彩照人。 殿内阒然了一霎,方才重新喧闹起来。 祁怀钰凝眉问:“这是?” 仆从悄
声道:“辽月的祭司兰昭儿。她以前跟过南翎王,现在嘛” 祁怀钰直接忽略了后半句,眉头越皱越深,心道:“这女人为何给我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兰昭儿余光朝旁边一瞟,暗暗蹙了蹙眉,再度瞄了一眼后,顿时心下大惊:“钰姐怎么会来?” 楼朔大皇子并非男子,而是女扮男装,世上知晓者寥寥无几。 祁怀钰曾被楼朔国君假冒成皇后所生的儿子,送到大梁充当质子。后四国盟军进犯梁国,她差点被斩首示众。当时尚是普通皇子的萧彻与她定下秘约,找了个死囚顶替,背着老皇帝将她放走,九死一生才逃回了楼朔。 兰昭儿很快恢复镇定,朝席位走去。 “见过长老。”她朝那日松施身行礼。 那日松见她昔日的调皮活泼悉数褪去,目中闪过痛色,“过来坐吧,爷爷和你说点话。” “是。” 那日松端详着女子的面容,见她气色还过得去,稍感欣慰,“伤口还痛吗?” 兰昭儿摇摇头:“早就不痛了。” 那日松也从宝岱的态度中看出了端倪,朝燕珩那边瞟了一眼,悔道:“那时我就不该……” “你现在……秦王可曾亏待于你?” 兰昭儿垂下了眼帘,低声道:“未曾,王爷待我很好。” 那日松拍拍她的肩膀,慈爱地说:“嗯,那就好。” 忽见她眼神黯淡,心头一跳,低低地喟道:“好孩子,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忘掉吧,心里装太多东西是活不长的” “自古以来的灵术师,就算占卜演算得出别人的命运,也没有办法推算出自己的命。” 老人的嗓音又低又哑,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受南翎王起事的牵连,处境本就艰难,你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我看得出来,秦王也是真的喜欢你,好好和他过日子吧。” 兰昭儿没有说话,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兰祭司。” 和硕公主唤一声,提着裙摆向她走来,面上喜色难掩:“好久不见。” 兰昭儿也望她一笑,“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怎不见令爱?” “珠丽娜喜欢安静的地方,奶娘抱去侧殿了。” 和硕握住她的手道:“等她再大些,我让她认你当姑姑。” 好混乱的关系兰昭儿腹诽。 正叙着旧,和硕朝望下首一眼,提醒道:“白夫人,就是苏曼姑娘,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不方便走动。你若是有空,不妨去瞧瞧她。” 白亭和苏曼在去年的秋天完了婚,兰昭儿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公主告知。” 酒正酣,杯不停,宝岱王面带微笑,朝众人高声道:“今日,有一件大喜事要向大家宣布。” 席间一双双眼睛望向王座上的君主。 宝岱王一口喝尽杯中美酒,笑眯眯地说:“寡人的长子已到适婚之龄,扎罕大君的爱女萨其格容貌美丽,品行端方,实为良配。” 扎罕使者也露出了笑容,举杯敬道:“愿两国结秦晋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