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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王城阴康的时候,夏王羸已能从马车中起身,偶尔骑一会儿马。 车马辚辚,不疾不徐地进城。 阴康城内厚雪埋车辕。因太过寒冷,往常热闹的主道朱雀大街此刻甚为萧条。城内百姓们多着厚袄,缩头缩脑地将双手笼入袖中取暖。破布只覆腰间的流民乞丐则卧倒在各家屋檐下,手脚蜷缩,面色被冻得青紫。偶有穿街走巷的货郎贩子,护耳狗头帽下,吆喝声一出,口唇边便升起一团白雾。 羸驻足。“怎地初夏仍在落雪?” 亲卫策马上前,低声禀报道,“不止王城,如今就连北夏境内都被冰雪冻住了。据报黄金城于三日前不战而降。” 羸怔愣。 良久,低叹一句:“竟然是千里冰封么。” 他们一行,人俊美,马名驹,很快引起街市中喧嚷。 南夏地广人稀,王室与平民百姓们的距离谈不上鲜明,至少阴康城内这些百姓是常常可以见到君主的。 很快有人认出领队的就是夏王羸,惊呼了一声,人群在短暂的骚乱后迅速激动起来,纷纷下跪行礼,口中高呼道,“王——” “是王回来了!” 人群如同残雪遭遇了滚烫的热油般,各种嘈杂声迅速冰消雪融。 各种带着仰慕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伫立在城门外的这一支十一人的队伍。 守城的军士们在第一时间手执长矛,单膝跪地,炽热的目光落在城门口,口中整齐划一地喊道,“恭迎吾王归朝!” 城门口,夏王羸一身玄黑色大氅迎风猎猎飘扬,苍白瘦削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目光温和而慈爱地扫视众人。倏尔,他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目光落在了站在城墙上那一袭火红色的窈窕身影。 这个少女,是唯一一个没有下跪的人。 阳光洒在这个突兀的火红色身影上。 那少女缓缓揭下连帽斗篷,露出了一张秀美的脸,杏子眼底清亮无比,红唇温润,缓缓吐出一句饱含热情的话语。“王,您回来了!” 这个身披火红色斗篷一直默默站在城头等候的,正是王后蔓。 王后蔓今日特意早早出宫,换上了最鲜艳的妆容,并刻意用斗篷半遮掩住容貌,只身一人来到城墙上,等候她的夫君。 对于太子蕤的预言,作为亲生母亲的蔓从未有过质疑。 无论这个年龄仅有五岁的儿子所说的话多么不合理,她依然选择了相信,然后就像是为了验证儿子的话那般,他出现了。 在六月初三的清晨,准时出现在阴康城的城门外,依然那么倜傥而风流。人在马上,地面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更加突出夏王羸的荣耀。 王后蔓双目灼灼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狂喜。 这是约定! 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约定。 在大婚后,王后蔓一度曾经试图抵抗眼前这个男人,但是八年离别后,她终于完完整整地将所有感情交付了出去。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枕畔,两个人约定,无论何时他上战场,她都会忠诚地站在离宫门口最近的地方等他,迎接他回家。——一如多年前,夏王羸带兵出征,去征讨叛将炎。 她要他飞奔回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她。 两人的目光再次穿越千万人相逢。 片刻后,王后蔓的不可遏制地滚滚落下热泪。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女。但是他们夫妻的感情日益浓厚,远胜过当年。 夏王羸风尘仆仆,下马朝她走来。 王后蔓拎起火红色曳地裙角,匆忙走下城墙,一路快步如飞。她怕再错过他一次,错过一秒,错过一个刹那!他们只剩下十几个月的时光而已。 于是乎,在众人热烈的注视下,这帝国地位最崇高的两个人,毫不避讳地飞奔在城门外,相互拥抱。 久久。 直到王后蔓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智,从夏王羸得怀抱中挣脱开来,低头轻语道,“王,您一路辛苦了。蔓儿,恭迎您回家!” 夏王羸微微一愣,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目光温和地问道,“王后与孤越来越心有灵犀了。这次孤本来想悄悄回宫,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居然被你在这里活捉了!” 久别重逢,此刻最爱的少女就在怀里,羸的心情自然说不出的好。 王后蔓却奇异地没有回应,低下头,内心似乎在强烈地挣扎着什么。但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夏王羸便顺手抱起她,放在马上,两人一骑,神态从容地在众多子民跪拜下缓缓通过城门。身后十骑亲卫神色肃然地跟随而行。直到走过城门,一直走往宫

殿的路上,身后仍依稀传来臣民们的赞叹声。 “美,咱们王后太美了啊!” “王果然越来越威武了啊!” “帝后恩爱,是我们南夏的福气啊……” …… 但很快地,夏王羸就发现了王后蔓有些不寻常,无论他在马背上说什么,她都默默地点头或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情况在进宫后,更加明显。 在两人并肩走回王殿的路上,王后蔓屡次突然止步,回身用手摸夏王羸的脸,表情有些不寻常的忧伤。 在她又一次停步去抚摸羸脸庞的时候,羸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笑道:“蔓儿,如何这次一别,竟是这般想念我?” 王后蔓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扑簌簌,如落花带雨。 她今年二十九岁,成婚十五载,早已威势俨然。但她今日一袭火红衣裙,娇艳一如豆蔻年华。 这本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尤其对于夫君羸口气中明显的调笑,她居然难得的没有反驳,脸色不但不娇羞,反倒更显得有些怆然。 羸心中一动,低问道:“蔓儿,是不是孤不在的日子,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王后蔓摇头。 宫中能发生什么事?自大婚后夏王羸驱散后宫佳丽,偌大后宫,只得一位王后,率领王子蕤及一对刚出生的公主。连宫人都散去大半。——能发生什么事?这里没有宫斗,没有哀怨,只有生死劫。 一念及此,王后蔓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她越隐忍不说,羸心头越狐疑,幸而此时王子蕤已经蹦蹦跳跳地出现了。 太子蕤穿着件素白色镶金边的袍子,跑起来如乘风,一眨眼就从几丈外到了父母眼前,笑嘻嘻地说道:“父王,你回来了?” 夏王羸对这个独子极其喜爱。他当下抱起蕤,高高举过头顶,朗声笑道:“大半年不见,蕤儿又长高了!” 自从娶得蔓儿为后,羸常年阴郁带倦容的模样便彻底变了,连说话亦常含笑。 近年不知是否连年征战的缘故,羸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此刻乍见妻与儿,双眸更是透出一种不健康的奇异的明亮。 太子蕤黑发披肩,五官如同画卷里跑出来的童子一般,异常俊秀。 太子蕤的模样同时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皮肤细嫩,虽然白,却不是父亲那种病态的苍白。此刻他被父亲高高举过头顶,头顶即是灿烂的三月春阳。 太子蕤咯咯地欢笑,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笑声清亮如头顶的阳光。 他笑嘻嘻地对夏王说道:“父王,你说这对妹妹取什么名字好?” 夏王羸朗声大笑道:“蕤儿这是在考究为父了。幸好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孤早已经想好,长公主取名金霓,二公主么,就叫紫岚可好?” 金霓与紫岚这两个名字,在南夏来说算是比较华丽的了。历代皇室子息很少,繁衍后代非常困难,取名也多以单字为主,金与紫命名两位公主,便是大有呵护之意。 在南夏帝国,黑色为第一贵,尤其是玄黑色,更是只有王室嫡系成员才能够用。其次是一种接近于白玉的色,通常留给王后。公主们则通常以金色或紫色服装为主。至于平民百姓,只要不触及以上这几个纯粹的色调,便不算犯忌。 夏王羸为一双女儿取的名字虽然华丽,却也同时在昭显着公主的身份,不算逾矩。 但最后一句话落在夏王身边的几个人耳朵里,滋味却大不同。 太子蕤此时身子仍在半空中,听了这句话,不觉得意扬扬地目视王后蔓,调皮地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那架势简直就是在说,怎么样?我就知道吧! 王后蔓则是脸色一阵苍白,娇艳欲滴的红唇不停颤抖,身体摇晃欲坠。 夏王羸诧异道:“你母后身体怎么这样虚弱了?是不是孤不在的日子,你淘气惹母后伤心了?” 太子蕤心虚地又吐了吐舌头,借势爬到夏王的肩头,牢牢坐稳了,确定父王看不到自己的脸,这才小声地说道:“母后这两天好像很不开心。” 王后蔓不开心的理由,他约略猜到了几分,却不敢确定。毕竟年龄还小。 他想了想,突然偏了小脑袋,一脸思索地问道,“父王,你说一个人的生死可以改变吗?” 对于儿子冒出来的这个无厘头话题,夏王羸颇觉奇怪。但他还是握住了坐在自己肩头的儿子的小脚,淡然笑道:“人的生死如何能改变?除非去找地府改阎罗王的生死簿!” “哦,原来如此……”太子蕤若有所思。 “谁

要死了么?怎么好好地,问起这个?”夏王羸不疑有他,看了看王后蔓愈发苍白的脸,忧愁地问道:“你母后的身体难道最近不适?” “母后不会死的!”太子蕤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下意识捏紧了小拳头。“我不会让母后这么早死掉!我要她活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然后看着我儿孙满堂,看着这南夏王朝成为人世间第一帝国!” 说这段话的时候,太子蕤幼嫩的脸上灿若朝霞,即便头顶三月的春光都不能抵上他双目中烁烁的霞彩。 “好志气!”夏王羸高兴地扬眉大笑。 他原本是个俊俏的人。 南夏王朝的王族血脉,都是很英俊的男人,只可惜子嗣艰难。上任君主只得一子,上上任君主也只得一子,三代单传,连旁支都无。这朝君主,羸,也只有蕤一个独子。 如今太子蕤一句话就说出了羸最渴望得到的两样东西——儿孙满堂,鼎盛帝国。 羸高兴地大笑,一把牵起王后蔓的手,说道:“看咱们蕤儿多么有志气!” 王后蔓的眼神却依然郁郁。太子蕤口中所言,从来都是事实。只可惜,自己的夫君却恐怕活不到那一天了! 王后蔓内心酸楚,她不过希望自己身边这个人能够活的久久长长。一念及此,王后蔓不知不觉目中簌簌落下泪来,却勉强笑着拭泪道:“是啊,蕤儿越来越强大了,总有一天能够将这南夏治理的繁盛强大!” 她不愿意让久战归来的王看到自己疲累哭泣的样子,所以她当下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请王您原谅,看见蕤儿这么乖巧懂事,蔓儿这个做母亲的,竟忍不住喜极而泣。” 夏王羸拍拍她的手,像初婚时两人甜蜜的那样,依然肩并肩手牵手地漫步走在这偌大的宫殿内。 侍女秋娘率领一小众宫人快步地跟随于其后。 与阴康城内的百姓们一样,宫内众人也早已习惯了夏王与王后的亲昵。 侍女秋娘作为王后蔓的贴身亲信,伴随王后蔓在王宫的整整八年,主仆关系亲厚。在秋娘内心早已将王后蔓视为自己唯一的依托,对此时此刻龙凤呈祥的景象更是高兴异常。 听到两人轻声诉说情话,秋娘不知觉挑动眉梢,隐藏眼底的笑意。 当下众人簇拥着夏王、王后、太子蕤前往王后所住的金星殿。 三月的春阳虽然明媚,却不灼烈,暖洋洋地照在金殿前盛开的芍药花上,紫藤花影影绰绰开满了一树。花架下两位公主各自被抱在乳娘怀中,口中呀呀,手舞足蹈地睁开初生不久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也是明亮的,如今日春阳。 这两位公主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更是继承了王室的雪肤玉颜,可以判断出将来必定也是绝色。 夏王羸只是略看了一眼,便喜不自胜,弯腰逗弄两个孩子,不时哈哈大笑。他笑得比这三月春阳更暖。他那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些许红润,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贵为人王,此刻也不过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 今天夏王羸的心情确实格外好。 眼下娇妻在旁,儿女绕膝,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呢? 在十五年前王后蔓被青雀衔来宫殿的时候,羸的生命中只有战场上无休无止的杀戮,性格孤僻而乖戾,除了大将炎与他自幼亲厚外,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但是大将炎对他的感情并不纯粹,在兄弟、主仆、君臣的关系外,竟硬生生扭曲处了一段惨烈的、以死相逼的畸形爱恋。就在这个时候,蔓儿来到了他身边,古老的巫族所记载妖火出世,从此他生命中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明媚起来。 夏王羸在这明媚的三月春光里微微眯起双眼,满眼温柔意地看着这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不惜以生命与尊严去捍卫的人。 王后蔓温柔地坐在他身侧,将头靠在他肩膀,不时说些闲话。 夫妻两人偶尔对视,目光中也尽是温存。 太子蕤则无时无刻不在闹腾,沿着夏王的膝盖爬到肩头,然后又跳下,重新从膝盖爬起。 他又一次从夏王肩头跳下,似乎不经意地,抬起无辜的小脸对夏王嘟囔了一句。“父王,你累了,就在这金星殿内小憩片刻吧!” 夏王羸语气含混地应了一声。 太子蕤在从他肩头跳下来之前,往他脖子后面吹了一口气,此刻夏王羸果然便倦意浓重,坐在暖阳下似乎就要陷入沉睡。王后蔓不敢惊动他,悄悄地命人将椅子拿走,亲自扶着夏王步入金殿。 刚把夏王羸放在床上,就响起了均匀绵长的鼻息声。 王后蔓收住唇边笑,定定地凝望自己这个天生妖异的儿子,问:”……还有多久寿命?“ 太子

蕤原本活泼的神色也卸了,恹恹的,虚弱道,”父王在路上多走了些时日,如今还剩下一年零六个月。“ 王后蔓凝眸。 这四个月,羸从遥远北夏境内向她飞奔而来。而她的眼泪,也在这四个月内流尽了。 羸还剩下十八个月的寿命。 王后蔓垂眸。 太子蕤却在剧烈咳嗽。他原本已缠绵病了三个月,算到今日父王归来,特地让宫人替他抹了口脂,眉目活泼地迎接父王回宫。 父王开开心心的,母后便会高兴。 独他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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