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允荷正欲敬酒,目光突然凝住。 左右之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静是一怔。这丫头,平日素面朝天,今日这样,也不知又打哪门子主意。 “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几日来最欢喜的人是卫允荷,能攀附上章家,也算如愿以偿,这会儿见了凝萱,又闲不住嘲讽之词。 凝萱走到台前,从下往上看,喜檐如潮,张灯结挂,她躬身,“凝萱给爹爹请安,祝爹爹年岁安康,吉祥如意。” 她虽恭敬有礼以及,可仍未多看其余众人一眼。 卫老爷心感深慰,凝萱与她们不善,也能理解。 “萱儿是长大了。”卫老爷挥手,示意管家多取双碗筷,“萱儿身体好转,这几日家中过年,你也要多走动走动,” 卫老爷指着身旁的章徊,“这是你二姐未来夫婿,你也见见。” “二姐夫好。”卫萱笑脸相迎。 “这是三妹妹吧!” 见到凝萱,章徊眼神瞬得惊瞪,“上次来提亲,怎么没见三妹妹!三妹妹真是,不愧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凝萱一个庶出女,极少有机会见人的。 再者,她不似卫引霜的端庄气雅,也不似允荷的美艳勾人,说不上美,但是清丽娴静,似是朵半开未开的木犀科。 说着,章徊已上手,欲和凝萱相握,哈喇流了半嘴。 见状,允荷伸腿,隔着桌帘踢了他一脚,章徊反应过来,尴尬一笑,缩回手。目光却不住在凝萱身上流转。 “爹爹。”允荷看向卫老爷,语气娇酥,任谁也耐不住,“我瞧着三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给她择个夫婿,好好说说婚嫁的事……” “前几日布庄查账,东街的媒婆还来探问,说是柳霞镇常老爷前几日正有纳妾之意,北街王富商原夫人刚过世,也想着续弦,还有南巷佟庄主,家财万贯,虽然这府中的公子有些残疾……” 允荷佯装一笑,“咱们卫家的名头,加之三妹的美貌,到时候提亲的人还不踏破门槛?” 小妾,填房,侧室,佟家庄无法自理的少爷……凝萱的待遇,与其能选择的夫婿一样,狭隘,难堪,无法反驳。 引霜早嫁,卫府又无男丁,卫夫人撺掇允荷招婿,掌控卫府唯一的阻碍,只剩凝萱,话说回来,一个受尽冷眼,无依无靠的庶女,嫁出去也就得了! “我看还是二姐的婚事要紧,我年纪还小,再等几年也来得及。”凝萱推辞,这事她们母女次次提起,都直冲自己来。 只怕绕不过去的。 …… 说得皆是下月的婚嫁事宜。郡府不比百姓人家,习俗礼节都不同寻常。 “徊儿不必客气。将来都是一家人。” 卫老爷寒暄,卫夫人杵在一旁,插不上嘴,但面上的欣慰是掩不住的。 章家的名头地位,不仅赛过韩家,更比卫家,能与章家联姻,往外说,说卫府的光,往里说,是长自己的脸面。 聊完闲谈,便是进入正题。 “徊儿啊,春贡将至,不知今年,这名额是哪家哪户呢?” 垠城自古以布庄闻名,锦陵绸缎,样样皆具,年年上供朝廷的布料都是自此处挑选,相反,若是哪家庄子能中标,便能一朝扬名。因而年年此时,各家都是大显神通,手段齐出。 而章家,是其中重要一环。 “是呀,虽然说,今时不同往日,但这春贡的契机,咱们卫府也不能错过。”卫允荷为章徊斟茶,不免生出骄傲,“卫府的排头,你可要多帮衬些。” 章徊握杯的手顿了顿,面露苦色,“这件事,我父亲正在筹备中,只待六月中,钦差大人过目完,咱们才能定下。” 中规中矩的回答。 年年夏,上头派来的人都是本地县令接待,而章氏作为州郡守,上系朝廷,下辖垠城,巴结章氏的人不在少数。 “徊儿,待你与允荷成亲,章氏卫氏便是一体,既是一体,说话可就无须见外了!” 坦诚相言。卫府如今急需借春贡之机,焕新重鼓,否则下去,只会亏损倒灶。 “说起来,我也是昨天无意间听我父亲谈到这件事,他也是愁眉不展,只叹棘手难办,岳父你也知道,凡是朝廷官员,哪个能满于身挂的那一官半职,常言说的好,金银裘贾,钱可通神,人心贪念不足,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他摇头,也无可奈何,“如今托我父亲的,便有段州知府王家,两江盐道周家,垠南按察使陈家……” 他抬起目光,眼中
生亮,“小婿倒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直说。” “岳父大人,我听闻,咱们卫家祖上有秘传秘技关锦。” 卫老爷手中玉杯一颤,酒险些洒出。 话说,卫家这“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还要追溯到卫氏祖辈,古有载“关锦如玉”,便是描述其奇美细腻,太祖时,卫族成衣大量涌入尚衣监,那时也正是卫氏鼎盛之期。 只是后来…… “岳父大人,关锦是天下独有,咱们卫府若能愿意拿出此等衣材,即使他们再强词夺理,咱们都是不怕的。” 章徊分析得不错,对面的卫老爷却已渐失神色。 “你说的有理,可谁都知道,关锦几十年前便已失传,到了老夫这代,更是连皮毛都没能见到,又何谈能拿得出手呢?” 话到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凝萱在一旁,沉默不语,心下了然。 饭后,回到卧房,凝萱从榻下翻出个木盒,其中一掌深的信,她准确地抽出几张,字句相异,开头的字却是一样,“欲寻关锦……” 关锦,关锦?是章徊所说的关锦吗? 同日,昏黄。 凝萱换了件衣裳,便暗自出了后门。 这大抵是最隆重、热闹的节日,也是凝萱自小到大年年最期盼的一天。张灯结彩,灿烂通明,黑夜白昼,纷繁不清。 凝萱凭栏远眺,火树星桥下站着个手拂折扇的公子。她缓步过去,露出难得的笑意,“沈堰。” “你可算来了!”沈堰双手一拍,不耐烦褪去。 身着冰蓝色丝绸长衫,竹叶滚边,沈家算不上富家大户,但其医馆,在本地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知,至于沈堰,玩世不恭,落拓不羁,也是有名堂的。 “这些家伙,真是死性不改。” 见凝萱神色不喜,沈堰忍不住吐槽,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们又欺负你了?” “没有。” 沈堰眉头拧起,开口道。 “不如还是按我说的办?”沈堰比凝萱高过一头,语气松缓,“你叫我声兄长,我呢!把你带出卫家,我们沈计虽不如你们卫府富裕,但至少,你不用受那冤枉气,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哥学些药草医治,以后,给你找个俊俏的如意郎君,日子肯定好过现在……” 沈堰抬手搭在凝萱肩头,声音抑扬顿挫,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同样的话,他也不止一次向凝萱提起。 卫家对她这私生小姐本就鄙夷不屑。近些年,凝萱潜滋暗长,渐独当一面。只是谁叫她毕竟是个小女子,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 “你不必同我客气的!”见凝萱不说话,沈堰以为她真在思量。 七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与卫老爷治病,他贪图玩耍,无意间闯入卫府偏院,便见那身着单薄的小女孩正往臂膀上涂抹药膏,他自小风流,见这丫头生了张漂亮的脸蛋,正欲上去嘲笑一番。 然那小女孩愣神间,已将他推入冰凉池塘中……一双倔强的眼神不屑地瞅着他。 两人不打不相识,算是七八年的旧友。 “你瞧他们敢欺负我吗?”凝萱沉默,“我是个大人,能保护自己。” 她拒绝,一如既往。 “你总是这样……让我这个做朋友的心生愧疚!”沈堰感叹,做出十分夸张的动作,他凑到凝萱耳根,“你……是不是怕引起流言蜚语?” “滚……” 可沈堰不在意,若是他俩行性端正,人言何所畏惧? “你不要以为大我两岁,便能对我颐指气使。”凝萱啧啧道,“我可不是会轻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 这是事实,只是沈堰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大哥沈诚顶梁,自不必多关心家事。 若比他大哥,六七岁时便已在家中药坊帮衬打理生意,如今,已是沈计未来的当家,更是精通医理的大夫。 反观他,还是吊儿郎当,不成气候。 “你……” “想做我兄长,下辈子吧!” 沈堰撇了撇嘴,收起玩笑,从袖中掏出卷细麻捆紧的蓝底旧籍,“诺,给你的!” 凝萱接过,展开,手指轻挲封皮“织绣略”三字,在沈堰稍自得的目光中,认真道,“那真是谢谢啦!” 沈堰眉毛一抻,“你说话许久没这么动听了!” 凝萱轻“哼”,快走几步,将东西塞进怀里。 ……
两人停在摊贩前,花灯式样繁多,造型美观,新颖别致。 凝萱指着其中一个,上印着只机灵的狐狸,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她看向沈堰,“这只漂亮。” 沈堰于是买给她。他虽非腰缠万贯,但这点子心愿还实现得起。 两人随意在店茶坐下,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乐声盈耳。 “前几日与我大哥去了西域,你猜带回了什么?”沈堰常被迫跟着出入各地寻访名药,所见所闻所得,皆会分享给凝萱。 “什么?” “一种花,会吃人的花。听人好像说,用什么曼陀罗汁液提取而成,闻一闻便会中毒……”沈堰“咦”地抖着身子,作惊讶状,“而且,要养那花,必须用人血,新鲜的人血……” 越说越悬,活生生说人的鬼故事! …… 没隔多久,沈家的人便追了过来。 沈府高轿停在不远处,凝萱催促他,自己走得更急。 沈堰离开后,凝萱从桥栏探出半个身子。她望着那快要尽的花灯,路过垠河时,将其推入水中。 第二日,提亲的人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