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蓝衣仙人说要将自己的心焚为灰烬,才能解开与赤帝之合生劫难,如今她已死过一次了,赤帝列山缙融是否安然无忧?而他又是否医治好了额间的伤痕,照顾着曾作为妖尊在茨山得到的亲眷,苏里嬷嬷,匆匆,还有独孤……他们都还好吗?
她并未告诉空尘,关于自己流放妖界期间所遇之事,那些世事都过去了,或好或坏,一个人记得就好。故人在心中,故事依旧延续,她为之祈愿。
但总有那么一位故人,如人间的狗皮膏药,纠缠不休。
自从那日在南海与空尘执手共度良宵后,麒麟宫中皆知他们已是夫妻。但因之烬身份特殊,又逢天庭变故,尚不能以东鸾族后裔之身嫁入南海。麒帝连敖允准两人,在天帝登基大典后,十四皇子奚仑与东海宗姬淡束完婚之际,行成婚礼。
良缘拆不散情深,却敌不过恩怨。碧色华衣,明珠流苏,她美得魅惑,又令人胆寒,不知那面具下的脸藏着怎样恶毒算计。
这阆山山麓下的一方小小的庭院中,天界仙女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但其好似经过多年修炼,将凌寒傲慢,转为娇美假笑。她道,不计较曾与火德星君之间的嫌隙,但如今天帝更位,祖云若是重提当年吃过其一个饼饵,而中娇儿魂之事,怕是会苛待,所以未雨绸缪,需得求一个保命恩典。
之烬不免鄙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身为天庭繁侬宫的司药,学会收敛锋芒的宛柒,竟然拉住之烬的手,跪在她面前,语气恳切,“我知你还忘不了曾受过我的责难。那时我太年轻,脾性不佳,被喜欢的人作弄了,自然不痛快……你原谅我吧,之烬。”
心软几番,她将其扶起,诉之昔年也是空尘有错在先,才会作出伤害名誉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将事情说开了,互不相欠才好。宛柒笑意盈盈,称起姐妹,惹得之烬背脊如有针刺。言语深处,她惋惜般,说如今的东鸾族所居之丹梧山,荒芜破败,非修炼之地,若不修炼,又怎能增进法力,康健度日。若是能得新帝恩赦,免东鸾族的贬谪之罪,赐以恩养,不仅是善事,还能助祖云恢复权威。
说者看似无意,听者却感怀万千。当初东鸾族的祸乱虽受公主逃婚影响,但究其根本,是因赤霞珠而起,她脱不开干系。何况她的族姐涪沧为了熄灭幻日未弥而生的山火,以身献祭,为东鸾族赎了罪孽,也添了福报。同为东鸾族的女儿,她如何能视而不见……但她如今只想告别往昔风尘,一心一意安居在这小院中,待嫁入南海,成为空尘的妻。
见之烬忧虑顾忌,她抛出预先思索出的诛心之语,还附带泪水。她说东鸾族是流族,自从贬谪后,再无使用仙药的记录,但凡染病,连一点医治的机会都没有。年老一辈只有孤寂等死,年轻一辈身份卑贱,哪还能像昔年一般,随意出入天阁,翻阅典籍,习练术法。都说人死后要落叶归根,年少要勤勉修为……但现下的东鸾族都要灭族了,回到故乡的心愿成为奢望,欢愉活在世间的渴求也是无妄。
故乡……之烬回溯着这个词,四海五界,谁又能不思念故乡呢?背井离乡,心亡遗忘,这是人间的忌讳,也是她的惧怕。让族人回到故乡南禺,这件事必然不简单,她与祖云之间存有极为尴尬的关系,她如何还能在他眼前走动。
看出她思绪难解,她直言,阳神虽造出天灾,生灵涂炭,但其已然决心终生不出旸谷,赎罪认罚。洪荒圣祖念及其深受天庭欺瞒之苦,又有多年护佑天界的功劳,也不再追究,只是让元天神尊将旸谷神树扶桑恩赐人间。神树扶桑在旸谷可助力阳神规制坤日,在人间亦能庇护凡人冬暖夏凉。
既然阳神仍为天界之神,其女必然可得尊位,况且废帝邺明如此作弄东鸾族之人,作为邺明之子,祖云必然要为其父平息恩怨。
复族,此刻好似成为一个使命,她不得不完成。就像风起云涌,并不想踏入其中,但被狠狠抛在风中,卷入废乱。
再回天庭的之烬,所居在离火云殿不算太远的之于宫,这敕封的宫宇,来自太子祖云的恩典。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她穿着珠玉吉袍,行在仙家中。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祝贺帝王登基,而是淋在雨水中,既然衣衫已湿润,躲开也无意义。
与空尘对立,他的目光越过繁复的仪仗,落在她眼中,惟有思念,没有不悦。
祭天地,尊日月,三叩九拜。
那个曾闲散无礼,爱给她讲故事的太子,终于登上了帝位,扣上了他一生的枷锁。而空尘与她也在这漩涡中,放开了彼此的手,惟有心温柔依偎。
典礼完毕时分,紫弥宫监宣布了一道帝令:
昔年之东鸾,获罪贬谪,困居丹梧,挚心思过。
今新帝初登,大赦天下,东方阿殷,贵禧名门。
册封东方阿殷之后裔,之烬,为烬公主。
恩祐于天庭,韶华长曼。
天帝令。
此令一出,仙家或惊愕天帝的任性封赏,或赞许天帝敢于以雷霆之势积聚权威,抑或看着这天庭又要有一出流族孽子游走天帝宫殿的秽乱好戏。
赤帝来迟了,但终究携着生于九宜山的灵芝,来贺新帝登基,听到那样的帝令,愁云阴沉的绝美容颜上多了歆然。天帝邀请赤帝入紫弥宫,欲咨询其对于如今四海五界之见解,他知无不言。详谈几番后,却听其道出,百花司神已神殁之事。祖云没有惊异,亦无追问,只深谢赤帝相告,而后送其出了帝宫。
屏息静气,走近旧友的之于宫,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吧。一张绝代佳人般的容颜,即使额角有伤疤,也惹人注目。宫道上行走的宫娥,见他踌躇不前,热心肠地搭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被缠得无奈,他只好径直踏入之于宫中,见这么多年深深思念,却不敢去爱的女子,正坐在庭中橘树下,喝着一盏茶水。
女子抬眼,放下茶盏,喜悦地望着他,而后唤道,“仲炎……”
愣在原地的赤帝列山缙融,感到那名字似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痛苦的往事牢笼。他流着泪,跌坐在地,思怀悲戚。
过去,他深居太初山,一个人在空荡的宫宇楼阁中静修……出宫采集花草,供奉日月,祈念永恒。听过一些妖兽讲故事,说东方阿殷族女子嫁人时,礼乐中会反复唱一厥诗词: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他觉得四海五界中,唯有东方阿殷族爱恨由心,是真正持着一颗真心。他不想作无欲无趣,不修为便得其成之帝神,而想要作真正的人,所以他邀来善养百花的司神,问询天下奇花异草之地。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他途径西海时,救下一只被驱逐的邪逆朱雀,为其束缚铜铃,教授术法,赠其承影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又救下一只游荡于虞渊,生有雷煞的灵蛇,唤其初初。可初初爱上了他,遭拒后灌他喝下焚心酒,他不忍伤害,甘愿承受。她要他死,才能不爱他,所以在离魂天,在她绝望的目光中,他跳了下去,受天命反噬,失去记忆。
在那之后,天命真的让他学着作个真正的人,有了一个叫仲炎的名字,在妖界茨山成为守护一方安好的妖尊,然后遇见相思之人……
他不知晓作人那么难,爱一个人更难。这些年他总是梦见,朱雀姒玄死在自己身边的惨状,听见她说着那句,我好想回到过去……顾念一生,不过是岁月尘埃中的过客。
只想拥有以仲炎为名的人生,与深爱的之烬在茨山自由自在的嬉笑怒骂,春日游宴,身边还有照顾着独孤的苏里嬷嬷与匆匆,再去救回一个替自己改命的烬尤。他不愿回到九宜山,成为孤寂的赤帝列山氏,更不愿遇见姒玄与初初,这样她们就不会因为自己而死了……
当身负重伤,容颜尽毁的百花司神闯入他的九宜山时,已是羸弱之姿。神殁前的她,异常镇定,给他讲了一个往事。
百花司神喜欢一个居在九宜山的寡欲帝王,他美得倾国倾城,又温柔博雅。她知晓赤帝不会深情年纪相差颇大的自己,所以她只能默然喜欢,寂静守护。但她也有疏忽不济之时,待她再寻到他时,他已是妖尊。秘入过神牍塔的她,知晓他与列山太初一样,有着神力过甚,骤然神殁的天命。为了给他易灾,她求天帝给了她早已被西海销毁,却被紫弥宫秘藏的合生,长生之药。而后,托付有着长白眉的蓝衣仙人,去帮助他度过劫难……
无论尘缘几重,他的相思早已化为海棠花随之烬而去。
何为合生,何为长生,不过无常。
南海麒麟宫中,喜色印在水光上,显得那样璀璨。十四皇子奚仑穿着华贵吉袍,头戴紫玉高冠,鬓角垂着长长的金珠,他欢喜着今天将要迎娶年少便已心慕之人。
东海与南海的联姻之喜,天帝祖云亲自挑选贺礼恩赏,且派遣霄籁坊的典乐仙子前往东海陪嫁宗姬淡束。吉时已至,仪仗成妥,淡束宗姬却不见了,她私自破开龙宫的水壁出了东海。谁也不知晓一个被赦免的孤岛囚徒,为何不作南海尊贵荣华的皇子妃,未来的麟后,反而在成婚之日,下落不明。
石化的龙珠可以回溯返原,情爱亦能重逢……百年时光,他轮回几世,会变成何种模样呢,还会记得往昔悠悠吗?冥冥之中,她感受到那个人在等,所以拼死也要去见。
他果然立于湖边的柳树下,手中捧着一束山野间的花。即使眉心没有如意露,他或许也会铭记吧。那忘川之水,何以忘情,斩不断的执念,让他的轮回不能夺取他的意志。
彼此都是昔年容颜,相拥而泣。柳岸说,我只是个平庸的世人,七情六欲,生死轮回,爱谁不爱谁,不过一世的劫数……但若爱不到你,我便要与岁月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