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和嬴政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柴扉内有何动静,光看见门口那几只啃食柳枝的野狗崖柴。
“政儿,你去哪?”赵姬看着忽然下车的孩子,忙问道。
“不去哪!”嬴政回答。
他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一下掷在一只野狗的头上。饥饿的野狗们霍然四散溃逃,甚至不敢对人呲一下牙。“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是说这活在厕所里的老鼠们,过着吃脏东西,有人或狗靠近时,就受惊而逃的日子。或许就如后来李斯所感悟的厕鼠与仓鼠的差别一般,乡间的野狗也是一样的没有骨气。
打跑野狗后,孩子弯下腰身,蹲在门口,伸出小手,整理那被野狗咬秃了的柳枝,瞧见这残花败柳的模样,又不觉叹了口气。在人家门口的地上插一支柳枝这种事,的确有几分怪异,又有种莫名的玄妙之感。也不知是谁所为。
忽然有人从里推开了门扉,嬴政赶忙抬头,却见一少年背着一女子走了出来。这两人,他都不认识。少年在他的目光下把那名昏迷的女子塞进了车里。而后从门里再走出来的人,便是那救下他性命的“先生”了。
寻岚一出门,就见墙角底下一个小脑袋,仰得老高,盯着她看。两人对视片刻,面面相觑。一只鸟从屋檐上飞起,“啪嗒”带下一块积雪,好巧不巧,正落了男孩一头。
他自然是愣住了,有些迟钝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可怜三岁小孩,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窘迫。他忙起身,正要说些什么缓和。女子纤长温暖的掌心就在此时落于头顶,盖在他的小手上,轻轻拂去了落雪。
“先生......”当他好容易憋出两个字时,女子已经轻飘飘地走了。
寻岚来到车前,仔细嘱咐给着杏儿娘家的位置,再叮嘱少年驾车稳些,又俯耳对他道了句:“若是杏儿醒了,想回来守孝守寡的,你就告诉她‘逝者已去,生者当自勉。不可自弃。’”赤豹认真点头,无话。只是帮着寻岚一起将腿上有伤的赵姬小心搀下车来,而后驾车而去。
“多谢姑娘了。”赵姬谦和颔首,扶着寻岚,又朝嬴政招手,“孩儿,姑娘说,我们先暂住在这。来,过来。”小孩子跑的倒快,应了一声就马上在另一边搀住母亲。寻岚则在身侧继续低声解释:“这家,是我一故人的住处。可怜他家......已经绝户了。”当今各国,尚无一国律法有规定,夫家绝户后媳妇可以继承财产的。这处老宅,杏儿分不去分毫,也只能等着被乡里收给国了。
幸而樵公的老宅偏僻靠山,少有人来。赵国近年又战乱频起,到了乡里难免人手不够、执法不力。所以这么一思量,他们母子俩在此间藏些时候,应当是很安全的。
几人进屋时,狸已经手脚麻利地收好了狼藉。已逝的老樵公,此刻正安然躺在他生前就给自己备好的薄棺里。狸手持烛台,轻轻用麻布擦拭老人的脸庞。幽幽烛火下,他的面容一片安宁,无嗔无悲,寿终而寝。
“冲撞了......”赵姬进屋仔细一瞧,马上用广袖掩住了嬴政的眼睛。
寻岚站在棺侧,垂目望着老人,眼神微凝,轻声开口:“无妨的。樵公他,最是乐善好施了。若知自己身后还能襄助他人,必定也会含笑于九泉之下。”
狸擦拭完老人的脸庞,也轻轻颔首,继而向寻岚建议道:“姐姐,等赤......等曹豹回来,我们就一起把樵公安葬了吧。”
寻岚轻按住她的肩膀,对于狸对人间规矩的疏漏进行指正:“《礼》曰:‘庶人三日而葬。’当留出时间来,使生人吊唁,而后再行安葬之礼。”
狸默了一瞬,却很是无辜地说:“可是樵公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杏儿姐也已经被送回娘家了。”
寻岚没有坚持,看见窗外寥落的几颗小星,慨然道:“是啊,已经没有亲人了。今日我们几个都在,就将老人......安葬了罢。”
她默然立在屋里,心里有些难为。义夫没能寻回,樵公也就这样去了。似乎,将所在意之人一个又一个次第送走,便是她存在的全部了。是啊,几千年,都是这样,循环往复。即使伤情,也不过是这漫长一生的片刻。
于是她又重新将红蜡的灯芯剪断,在这漫漫长夜中,留下一丝光亮。秉烛照夜,可照得故人魂归?所谓招魂,都是假的。她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谁的魂魄能得以归来。不过都是寿数过短的凡人的慰藉罢了。
等到赤豹驾车归来时,他一人便稳稳地抬起了木棺,来到紫山脚下。靠山,在松柏如盖的地方,葬下了他记挂几十年的恩人。在黄土之上,白衣仙人高抬手臂,降下一夜的花开。梨花如雨,那细弱单薄的花瓣,与雪片混杂在一起,又在风中归于泥土。梨者,离也,送故人长离。
赤豹在坟前长长叩拜不起,狸则轻轻合掌,一下又一下,击节而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躇。”
此间空寂,无人应答。只有风扫过枝叶的簌簌声。梨花的芬芳夹带着泥土的腥气,在夜色中漫开。小屋里,嬴政已经安睡,赵姬也已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一手拍抚着孩子的背,一手用火钳拨弄着火堆里的枯枝。屋子里火光微晃,明暗不定。
歌声散去时,月到正中,清辉都做了引魂的灯烛,幽幽洒落。
寻岚在黄土堆成的坟冢前摆上苹蘩,撒以五谷。抚摸石碑,轻声道:“樵公,请安心去吧。义夫被以国礼下葬,杏儿也已回家了。”
赤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直至离去时,他仍坐在车辕上,抱膝看着渐渐远去、缩小的坟冢,怔然无语。好似他才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三人同车而归。柴门前点着一盏风灯,卧房里还有一丝未熄的烛火,都是赵姬留下的。母亲总是心细。
未几,天色将明,晨曦透过云层洒落。山中无别事,可山中又有多少事,尽是离人苦。寻岚睁眼时,便只见狸还卧在自己身边,而赤豹早就不知所踪。
她独自起身,从屋后的缸里舀了一瓢水,即使是这冻了三冬的水,捧在手中也并不觉凉意。她是个不知冷热的人,一年四季都穿一件单衣也无所谓,故而也就从无穿衣打扮的兴趣了。寡淡且无趣。梳洗罢,一低头,就看见了一个垂髫小儿。嬴政仰头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里满是疑惑:“先生,我瞧见您弟弟一个人跑出去了。”
寻岚不紧不慢地用麻布擦净了脸,心道这孩子倒不贪睡,起得比大人还早。这才低头对他一笑:“多谢,我知道了。”
“政儿。”赵姬闻声从里间缓缓走来,腿上的一点磕伤休息后已经见好,甚至不用额外上什么药。她俯身扶住小儿的肩膀,皱眉指正道:“你这就不对了,叫姐姐。”
嬴政仰着头眨了眨眼,额前的碎发被山风吹得翻开,鼻头泛红。小孩子正是最讨喜的年纪,却别别扭扭地迟疑了好一会也没开口。赵姬讪讪地又轻轻拽他胳膊,他仍是不为所动,甚至有几分转身想走的趋势。做母亲的也只得拉住他,赧然一句缓解尴尬:“孩子太小,有些认生。”
却只见他突然用袖子捂住了整张小脸,赵姬和寻岚都当他是害羞,直到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喷嚏声——原来是冻的。谁知道这么关键的“家长让孩子表演才艺时刻”,自家儿子却表演了个打喷嚏!
“政儿!”赵姬比孩子还要羞愧难当,忙拍他肩膀,又赶紧用帕子给儿子擦拭脸颊,边圆场,“真是让姑娘见笑了。”小倒霉头则一脸郁闷地低着头,两只小手都紧紧揪着衣角,一声也不吭。
“无妨的。”寻岚以袖掩唇,不觉笑出了声。几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都是温和善意的。她转身从水缸上头的篮子里拿出两枚野果,给这母子俩,温声道:“用热水煮了吃,又暖又甜。我家弟弟妹妹都爱吃。”
话说狸则趴在床头,睡得正酣。动物总是喜欢冬眠,一年四季里,最喜欢的就是冬天,虽然因为冬天天冷,她总是深居简出,但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觉得冷天的东西好吃,觉得寒冷的山风温柔。醒来时只见两边空空,寻岚和赤豹都起了。她赶紧穿衣起身,跑到院中一看,寻姐姐正在和那对母子说话,赤豹则是真的丢了。
“寻姐姐!”狸赶忙上前,拉住寻岚的衣袖:“曹豹不见了。”
寻岚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莫急,我知道他去哪了。”
临走之前,她回望一眼那母子两人,轻声道“夫人,晨露颇重,带小公子回屋暖和吧。”赵姬自然应是,又一低头,发觉自家孩子脸上竟然又开始积了一层薄红,头都要埋进衣襟里了。忙抱起嬴政,领回屋去了。
嬴政被母亲抱在怀里,郁闷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上,偷眼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她站在院中,正背对着他们,如瀑长发似是与山色融为一体,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蓦然回首,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便撞进了孩子的心底。不知怎么的,忘了郁闷。
三人同车而归。柴门前点着一盏风灯,卧房里还有一丝未熄的烛火,都是赵姬留下的。母亲总是心细。
未几,天色将明,晨曦透过云层洒落。山中无别事,可山中又有多少事,尽是离人苦。寻岚睁眼时,便只见狸还卧在自己身边,而赤豹早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