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出村子。从这一亭走到了那一亭,足足十里。乡亭虽是四面漏风,好在还遮了个顶。要放在平常,这种大雪天,定会有乡民在里闲话家常。可自进了赵国境,看过了一亭又一亭,分明都断了人烟。
刚走过十里长亭,这才在田垄头上遇着了姗姗来迟的小姑娘。
狸张着胳膊扑到寻岚的怀里,小猫眼睛眯成了一对月牙,高兴地说:“姐姐,我去送了唐先生一程。分别之前,他又送了我一样东西,说兴许有用呢!闪闪发光的,可好看了!”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货真价实的金印,系着正紫色绶带。翻过面来,上阳刻着四个字:赵奉阳君。
唐举以善术闻名,名声太大,惹来许多权贵都慕名找他看相。这其中,真正入了他眼的不多,李兑是为数不多的一人。她倒不知,这专横狠辣的权臣,究竟哪里入了白鹤上卿的眼。(李唐王朝的祖上是赵国李兑)后来,李兑当真如他所言“百日之内持国秉”。在他走上权力的制高点,封侯拜相之时,特制印玺两枚。一枚留以自用,一枚则赠给了唐举。
后者正是此刻狸手中这枚,见之如见奉阳君之本尊。
寻岚道:“李兑的东西,他竟也舍得送人吗?”
狸有些伤情地垂下脑袋,惋惜道:“先生的意思是,他以后都不会再入世了。故而,从前珍视的东西,也就随手散尽了。”
寻岚再次沉默了一瞬,思量着唐举此言的真假。那一首哀伤的《载驰》言犹在耳,分明还有那么深的牵挂没放下,便觉这话当不得真。她未置可否,拢起袖子继续往邯郸城下的秦军营垒走去。
狸亦小跑着跟上来,在其身后,不死心地问道:“寻姐姐,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先生的一句话。何谓‘没烦恼、添烦恼、趁烦恼?’”
女子微回头,越过狸的小脑袋,望向远处已隐没于烟尘的村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而是平淡道:“这是在说他自己。原本闲云野鹤,无牵无挂。偏生要记挂一个人人唾弃的昏君几百年还放不下,庸人自扰。”
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一脸求教状抬头仰望着女子的下颌,继续说道:“唐先生虽然慧眼非常,也有烦恼啊。那何谓‘趁烦恼’呢?”
寻岚的脚步未停,继续向北方的山头走去,举重若轻,语气却很是温和,耐心为其作解,同长姐对妹妹那样循循善诱:“他谓牵挂为烦恼。”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像他那样的闲云野鹤,也只有有了牵挂才能入世停驻吗?”
寻岚回以一个微笑,狸马上重重的点头,表示明白了。
比之赤豹,狸年长百岁有余,也成熟懂事得多。有要事时,如要挑个帮手,是绝乎不会舍狸而携赤豹的。狸也没有多话,而是默默地跟上了寻岚的步伐,翻过山头,远远下望着山脚下徐徐升起的营火。那是秦军的后备部队,在迎面刮来的寒风里,甚至可以听闻关中汉子悠悠的《无衣》之歌。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铿锵得,好似须臾就要举起矛戈了。
山头上,那一抹纤细的人影抄手而立,她微微眯起了眼眸,似是想把下面的营垒看得更加分明。“王于兴师......”唇边低喃着秦地的歌,无波澜的轻笑了一声:“王于兴师,殁我下民。”
临行前,她早已换好了一身端正的士子深衣。粗麻材质,颜色稳重,是士人们最偏好的那一种,既不过分寒酸,更谈不上阔绰显眼,规规矩矩又平平无奇。扔到士子堆里,只能说过目就忘。
每有要事,不便出面时,她都是这一身打扮。再绾上一个男子的发髻,除了十分女气,配上她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时刻毫无波澜的眼神、以及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确能令人信服这是个重毅士子。
“狸,你留在此地接应,我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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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外,仅三十里。整齐的秦军营垒星罗密布,星星点点的营火在寒夜里,映亮了黑漆漆的夜空。巡逻兵将来回穿梭,兵器碰撞的清脆声音交织着,伴随着旌旗翻动的肃杀声。
堙堆上的侦察兵举着火把,敏锐地看见了从雪地里跋涉而来的一道孤单人影,立刻跑下搭筑的高堆,向一高大的武卒汇报:“佰长,南面有个士子模样的人正往大营而来。”
眼下正是攻城最艰之际,整军戒备森严,佰长当即用一口地道的关中土话吩咐:“不管什么人,只要未负老秦军章,统统抓起来带给兵尉!”说完,他随手指了一伍正在巡逻的步兵:“你们五个,出营抓人。”
“诺!”伍长立刻向身后披坚执锐的四人挥手,高喊道:“这边走!”
五名步兵举着手中青铜戟,冒雪跑出大营。营火的暖光渐远渐暗,很快就在雪地里找到了目标,齐声大喝:“什么人,站住!”
但见那人面不改色,脊背笔直如岁寒松柏,低低一声勒住马蹄,自马背上轻盈而下。她手牵缰绳,施施然抄起广袖,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唱喏:“在下应候门客蔡泽,奉应候之命前来。”
五个兵卒面面相觑,上下打量她这模样和排场:面白无须,年不及弱冠;纶巾麻衣,腰无三尺剑,如此年轻且寒酸,怎么看也不像相邦的人。伍长率先道:“可有凭据?”
寻岚从怀中取出蔡泽的玉牌,摊开掌心。不出所料,见几人完全没有因此而放下戒备——这些最底层的士兵显然是不识字的。
见此,寻岚又把掌心一合,将玉牌收回衣襟之中,声音沉静:“劳烦诸位带我入大营,见了郑将军自有分晓。”
她既然冒充应候门客,来了军中,自然也要找应候的人才更能自洽,所以才会点名要见武阳君郑安平。昔日范雎在魏国遭辱,便是时任小小看守的郑安平冒死救了他的性命。两人潜逃至秦,范雎发迹后不忘旧恩,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安平就这样被范雎保举为秦将。
伍长对她的说辞并未起疑,只是手中的兵戈仍未放下,微微颔首道:“得罪了。”于是与左右两个兵卒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一左一右押住了寻岚,另有一人牵过了她坐下那匹马。
很快,就走进了那一片黑色的坚垒。剑戟森森,兵士或巡岗或休憩,井然有序。甫一把她带到郑安平的大帐外,就听见押着她的两个兵卒笑骂道:“相邦是不是不给门客吃饭啊,怎么能瘦成这样?”
她并未理会,而是侧耳听着大帐里的交谈声。里头是两个男人的说话声,说的则是雅言。所谓雅言,就是指夏、商、周三代王畿洛阳附近的方言,作为一种通用的标准音,在各国间通行。然而,中原几千年分崩离析,使得雅言的推行严重受阻,时至今日也只有权贵阶层才有机会学习。一口标准的雅言,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身份象征。
一人道:“公子惊魂未定,此时已经歇下了。”
另外一人的回话就不那么标准了,带着一丝磨灭不去的魏国口音,显然便是郑安平。他道:“先生有如此大功,郑某必定如实转告秦王、应候。”
那人却并未表露出多大的欣喜,而是叹息道:“可惜,我们走的太过匆忙,未能带上公子家小。吕某......亦是愧不敢当。”
公子!?家小?
寻岚的眉心一蹙,顿时有了大概的推测。在这个年代,能被称为“公子”的,只有周天子及诸侯之后。她早已探听清楚,此次秦赵交兵,秦军主将是王龁,赵军主将则是廉颇,随行人员里也没有任何一位公子。那么两人谈话中所说的公子,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当年被秦国送去赵国的质子。
所谓质子,就是从别国送来的人质。为了确保人质的有效性,只有该国的嫡系子孙才能成为人选。若两国关系融洽,则质子也会被奉为上宾;若是两国势同水火,就比如现在的秦赵两国。
传闻赵王大为恼怒,下令杀秦质子以泄愤,正满城搜捕其人。
此话一出,郑安平沉默了。寻岚也当即更换了原本的计划。若是能解决他们的眉之急,她自然能够名正言顺地穿过秦军营垒,进入邯郸。
思量片刻后,寻岚侧目看向那名黑壮的伍长,见那汉子仍没有引荐她进入大帐的意思,她也不再等待了,径直一步跨到门口,不顾营帐门口甲士剑戟相对的阻拦,行礼高声道:“应候门客蔡泽携策求见郑将军!”
守卫在门口的百夫长已经拔出长剑,指向寻岚,大喝道:“竖子无礼!还不快快退下!”大帐内很适时地传出了郑安平的声音:“慢,让他进来。”
百夫长这才悻悻收了剑,瞪她一眼,转而掀开了大帐厚重的毡帘,帐内炉火的热气直从缝里化成了片片白雾,在雪原营海中显得格外舒适温暖。
寻岚垂眸,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抬脚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