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铣回到江府之后,不论是江恒还是戴怀芹,都要他切莫忘记当年的教训,知晓人员动向的长孙乾达轻易就被摘了出来,而他江铣,一个不受重用的官,却被牵连流放。
朝中世家林立,根系繁茂,世家与世家又结亲,枝叶参差,有如一张巨网相互连横。像他们这样的人,姻亲关系就是两姓之好,他是他的表兄,她与她是姑嫂,无数细碎而又至关重要的消息就通过这张密结的大网四处传播。
长孙氏是皇后亲族,太子外家,国舅长孙越又是当朝宰府,群臣以他马首是瞻。长孙氏势大如此,虽说尚未到主宰废立的时候,却连东宫谋逆这等要事都早早得到消息,推测幽王必败,提前让长孙乾达避开风波。江府虽然也是国公府,但江恒得位不正,早年间很是受了一番奚落,哪里比得上长孙越如日中天,因此也被蒙在鼓里。至于崔有期,她对江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即便通过娘家提前听到风声,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况且那日迷晕江铣,让他一无所知被扣进监牢的那碗甜汤,就是崔有期的手笔。
江恒和戴怀芹的意思很明显,若当初江铣早早履行婚约,早早与长孙镜结为夫妻,就算是看在长孙镜的面子上,长孙越也不至于让江铣流落到安宁县去。她们要他牢记教训,既然已经回到长安,就该赶紧经营着定下婚事,再凭借姻亲关系在世家中结起一张足以保住自身性命,又能裨益全族的人脉网络。
再不要折断一身筋骨,流落到什么乡野荒僻地方,受尽折辱。
江铣确实不曾忘记过当年教训,只是他更不曾忘记过,最先抛弃他的不是长孙氏,而是他的血脉至亲。
“当年我吃下那碗甜汤,被人送入刑部监牢。说来好笑,醒来时,我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人犯上作乱,获罪受牵连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参与的军士无论是否知情,哪怕只是听从上令也被就地格杀,反倒是确切知情,身居要职的人员才能有资格活下来,能够被押入刑部大牢受审。五姓七望的有单间,家中有世袭爵等的均被关在一处,再余下的寒族门户子弟,则是最先被抓去受刑的。
江铣是世家子弟。读的是圣贤,听的是圣人言,执笔握缰的手不下庖厨,他与人行猎能够一箭贯穿双目而不伤猎物皮毛,却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从前十九年,受过最重的棍棒是家法,以为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便是凌迟,却不晓得,牢狱里的鞭子,绳索,沉甸甸的镣铐,究竟能够多么让人生不如死。
待听见那些痛苦不堪,从白日一直持续到夜晚的痛苦嚎叫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落入更可怖的炼狱之中。
案由是东宫谋反,左右被关押在一起的也全都是面熟的同僚,他们有的是牵系甚深,事败也只能无奈一笑,听之任之,也有的只是听说猜测,假作不知,只有江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关进来。
“三司会审,主审是宗室,坐堂旁听的,写的,熟知律例断定刑期的,也都是世家子弟。这家与那家有姻亲,这家与那家祖上有旧,外头百姓只以为罪人入狱便是青天昭昭,可那只是开始,人是入狱了,族人却都在外头,一番联络下来,罪当死的也能改判流,罪当流的也能听赎,再有能力些,或许连官身都不必丢,只去外头转一圈,还能留下个外任的功绩。”
一场天大祸事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江铣搓着衣角,仿佛又回到在那个幽暗牢狱里,他年岁最小,又确实是什么都不知情,只要稍加操作就能全须全尾地放出去。众人都在安慰他,可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监牢中的人越来越少,却迟迟得不来江府的消息,狱卒态度渐渐轻慢,那些镣铐,沾着盐水的皮鞭,也逐渐加诸江铣身上。
他从没听过人骨碎裂的声音,听见的第一声,竟然是他自己的。
江铣受刑时无数遍说过自己无辜,拒不认罪,而那些狱卒折磨他,似乎也并不是要让他认罪,他没有签过一张纸,没有被问询过一句话,得来的只有无尽的折磨与摧残。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家人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到后来,连替太子传递信的都被家人接了出去,他却倒在濡湿恶臭的稻草堆里,奄奄一息。
江府的人终于来了,是个小厮,他不大能记得清那人面貌,只记得那阴气森森,饱含恶意的语调。
“五郎安好,小的是替夫人传话来的。夫人要小的同您说,长孙娘子前日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江铣听不大懂,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长孙镜,小厮不是家里派来接他回去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样尽力问了,小厮却告诉他,没有。
没有人替他联络关系,也没有人要救他。
“戴娘子原本十分伤心,想起当年大郎夭折,在主君面前又哭又求,晕过去了好几回。”只她不是在求江恒想法子救江铣,“终于求得郎主将十二郎养在她膝下,权作慰藉。”
儿子身陷囹圄,生母却又寻了个新儿子养在膝下。江铣来不及伤心,只攥紧了栏杆急问道:“父亲是怎么说的?父亲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小厮点点头:“郎主前些日子上奏,说陛下是慈父,太子亦是孝子,父慈子孝,何至于此,必是小人挑唆期间,才挑弄得太子犯下如此大错。东宫属官,即便没有参与,只怕也有失讽谏之责,该大加处罚。”
江铣骤然松了劲。
他知道小厮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