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北,向紫山之麓。青铜铃清越的响声鸣于乡野。
车轴疾走,两马不敢稍停。车盖之下,四人形态各异。
白衣士子端坐在前,总角女孩跪坐在后。妇人斜斜倚在铺着软毡垫的引枕上,望向远方。孩子正坐依偎在其身边,满眼忧色。
那男孩爬上车时,寻岚看着身前这小小孩童,眸中光影流转。她垂下眼睫,侧目向身边的狸,语调轻缓,道:“你看。这大概就是人讲的,缘分罢。”于是狸便十分通情达理地把妇人扶上了车。
此刻,大雪初霁,即便是在夜里,视野也变得明晰许多。星斗之光彩,突出云翳。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明月松间,清泉石上。辚辚车声也并不吵闹。夜风自两侧的缝隙钻入车中,送来山中飞禽的鸣叫,好似轻柔的琴音。它们从不知行人悲喜,依旧在山中做太平歌舞。
妇人收回眼神,确认追兵已被甩开,这才如劫后余生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角那泪水噙不住,顺流而下。她以袖掩面,轻声啜泣。一路狼狈,早已无半点整洁端庄可言,即便如此,依旧掩不住其眉目的光华。实在是个美人。
她回想过去,仍不知何以沦落至此。稚子则直起脊背,也用自己的衣袖为母亲拭泪,小小的面颊皱成一团,其伤感不下于妇人。
“阿娘...我们安全了,不哭......”孩童轻手拭去母亲的泪花,稚嫩的声音里亦有哽咽。
妇人吸了一口山间的空气,笑中带泪,垂眸道:“然也......然也。”她一抬广袖,将孩儿再次搂入怀中。良久,迷蒙的泪眼才复清晰,最后抹了一把脸颊,看向前方白衣士子挺直如松的脊背,朱唇翕动,欲语还休。
不想让自己过于刻意,妇人这才低下泪眼,理了理儿子凌乱的发丝。而男孩的目光也从侧面转向了前方,在他的视线中,是背对两人的白衣士子。
一袭单薄的白衣胜雪,广袖迎风轻振。她正施施然解开头上纶巾,褪下玉簪。纤指顺着一头青丝梳拢而下,动作轻缓。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时,月轮正如水般升上树梢,满山的冰河堆雪,由是熠熠生光。良夜如许,一刹时涌入车窗,这瞬息的光芒照在她的发端,如流泉般覆于肩头,又溶溶流散。
清泉如鼓瑟悠悠,夜风似良人轻抚。“铛。”伞盖下的铃响,渺渺然若钟罄一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妇人看着面前景象,目光变得惊异,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矜持和羞涩有多多余。幻灭之后,脱口而出:“先生是女子?”
寻岚微微侧首,如云的青丝垂落,一双翦水似的眸子在夜色下好似水银,分外的凉。她直勾勾地看着妇人和孩童,毫无避讳,答案不言自明。妇人被这目光盯得瞥开眼眸,男孩则是怔仲,呆坐不动。
片刻后,她才开口,越过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正色道:“秦师败了,已然退走。”
妇人又是一愣:“先生,不...姑娘认得我们?”
寻岚颔首,静默不语。唯有马蹄声声。他们是异人的家小,妇人被称为赵姬;孩子名政,嬴异人长子。
赵姬见她点头应答,才后知后觉地惊声道:“什么,秦国败了!?”那惊讶的语气,不知是身为赵人为母国的胜利而喜悦,还是身为秦妇为夫国的战败而惋惜。
年仅三岁的嬴政将头低下,埋进阴影里,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阴郁:“回不去了,对吧。”
坐在一侧的狸一直看着那小男孩,此时事不关己,以袖掩面,轻轻地笑了:“这小孩,还挺聪明。”
赵姬的肩膀微颤,风流美目里又一次盛满了泪水,咬唇哽咽着:“吕不韦骗我,异人也骗我......”她是赵人,本是吕不韦的妾室,窈窕出众,长袖善舞。后被当时质于赵国的嬴异人看中,便被吕不韦转赠给了异人。赵王下令欲杀秦质子时,异人正在吕不韦府上。由是吕不韦第一时间带上异人奔命,只遣侍卫一人回质子府告诉赵姬一句空空的:“必来相救。”
犹记得,那个觥筹交错的夜里,她为吕不韦舞罢最后一曲,叩求那人:“女无二意,君何相弃?”黄金烛台的幽光映着她的泪。吕不韦长叹一声,拉起她的柔荑,循循善诱:“我会让你成为秦国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