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宫娥先导,白晓捧手炉徐行,银鼠大氅裹短袄,履凹凸之青砖,风雪寂寂渐紧,两侧朱墙色淡。
“冷宫在望,慎勿受寒。”
小娥颊畔皴红,侧目笑谄,低眉合手于腰。
白晓笑意浅淡,寡素颜面之上,眸如枯井,清寒逼人,启唇问曰:“彼处之人,可读诗乎?”
宫娥略顿,实言以对,“固无之,宫门常闭,唯衣食而已,无他物矣。”
宫娥奉皇后之命,为其引路至冷苑,然对其来意一无所知,惟晓皇帝病笃,中宫无嗣,妾妃几为皇帝所摧折至死,亦无子嗣可承。
昔有宋姓才人,曾诞一男,然时值荒歉,宋氏产后癫狂,帝以为不祥,遂弃母子于冷宫,任其生死。十九年矣,仅知子尚存,而不知其状如何。
晓不复言,行可数武,至宫门。门扉朱漆半脱,横钉铜环,而蔓草荒芜,有链错杂,链粗于臂,锁其门,雪积其上。门侧开一小洞,大小仅容食盒过。
门上方悬匾额,字迹漫漶,隐约可辨冷苑二字。甬道之间,当有卫者,然岁除既过,此地久荒,寒凛人骨,卫者或懈怠,不知所往。
门内寂然无声,不闻人语,惟冬风瑟瑟,拂雪层层。
宫娥面有惭色,幸素备有策,乃于怀中出钥一串,拾级而上,以袖去锁眼之雪,旋钥而启,但闻嚓然一声,宫门自十七年前闭后,至此始得开。
“汝守于此,吾独入之。”
“诺。”宫娥恭默守于门侧。
门扉寒触,白晓履雪跨枯,目之所及但见前庭井然,红梅数株,点缀其间,添冬之生机。
有石子路,曲曲折折,近正殿,白晓走石径,历阶而升,至檐下。
窗扉糊纸多破穴,以敝帛掩蔽,小隙亦以土捻,门隙则以布条棰塞,白晓扣扉而呼:“有人乎?”
殿内寂然无声,然白晓闻微细之衣袂相摩声,心知其然矣,朗声言明:
“吾乃白晓,翰林院侍读学士白瞻之第三女也。今日奉家君之命,访求一人,乃宋氏才人之子,太后曾赐名曰江雪,亦即三皇子也。”
仍无应者,白晓默数五息,径自推开殿门,避垂地之布,入其内。
甫立,左右阴风并至,白晓侧目淡然,紧执暖炉,未移半步,束手就擒,为扑压于阖殿之门,静然四顾。
擒之者二人,一者少壮,年约十三四,发尚未束,一者妇人也,面有瘢痕,俱以手力雄健,痛捏白晓之肩。
殿之中,石砖垒起,积薪之,围火熊熊,冷宫无地龙,衣履皆敝旧,旦夕间皆在险厄中求存。
殿中空荡,隅有敛衾,又有木桌。东窗之下,有榻窄狭,卧一少年,面色青白,榻侧一人椅坐,背向白晓。
冷宫中人,唯四生者耳。
三男中其二,其二貌稚,皆非柳江雪,是以坐而白衣者,或即三皇子也。
白晓问:“孰为宋才人之子?”
坐者未动未答,而妇目如电,寒声询曰:“汝来何求?岂后欲祸人乎?”
言多忌讳,然奚畏死?
白晓对曰:“后无鸩皇子意,惟帝欲见其子,吾祖曾为帝师,今父将奉诏傅三皇子。”
妇斥道:“帝本乏亲情,无意于此子,不然岂有十余年不闻不问之理!今召欲何为?欲使效四公主再祭鹿台之厄,为帝延年邪?抑别有凶灾艰危,欲以一人身,当豺虎之患邪?”
白晓被压制于门前,背痛肩酸,不欲与闲人饶舌。挥手一振,细臂震之,擒其肩者顿觉掌麻。
此妇早年耕田,身骨硬朗,眼快手疾,欲速扼白晓之颈,不意其如鲤跃水,瞬息而去,转眼已立白衣之后。
白晓展平大氅之襞积,近榻而观,见少年目紧闭,身有疾笃之气,貌似年方舞勺,然形容枯槁,脆弱若纸。
白晓瞥视白衣人,"汝为江雪乎?"
貌之美丑,非善恶之表也,不足以定是非。
然观此人,颜容清冽如清莲绽于寒潭,眸若深海沉墨玉,唇色艳若丹砂,神若微风过林,声似清笛过耳,气质柔和,无丝毫之棱角,如夜空高悬之冷月,令人欲近而畏其高洁。
盖美人也。
彼问曰:“君将携我而去乎?”
白晓颔首,“然也,汝不欲离此乎?”
江雪瞻榻上人,复问:“吾去后,彼辈何如?”
晓有悟,睨视门前面如土色者,曰:“汝欲携之同去乎?”
门前少年,素不启口,而色忌,忽踌躇问曰:“汝能挈我辈以行乎?且勿使后知之,彼毒妇也,倘或知之,脱有半跬之违,则必诛吾等无遗。”
白晓凝视白衣人,色甚定,问曰:“汝乃柳江雪乎?苟吾得送众者离此冷宫,君愿随吾谒后见帝乎?君知之矣,吾无须多费辞说,但招侍卫,恃懿旨即可强携江雪而去。”
俄有微风自窗隙入,拂晓襟袂,白衣人起,为榻上人掩衾,语声柔和,曰:“予,柳江雪也,愿随君去,但求君护此三人安然出宫,此童染疾于肺,须寻宫外良医调治,君愿助我乎?”
“吾愿为足下事之,殿下。”晓施礼,敬言曰。
江雪体若修竹,长发以梅枝高束,默然而立,俄顷,乃伸手隔衣扶白晓曰:“吾辈今当行矣。”彼心知三人不能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