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镜正坐在窗前写字,自从沙洲参拜回来后,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抄写经做功课。
抄经时环境需要洁净、安宁,案边炉火哔啵作响,桌前檀香袅袅,长孙镜专心笔下,就连身旁随侍的仆婢也都屏息静气,直到一玉冠轻裘的郎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阿妹!我听下人说你一直在写字,江府今日办喜事,你竟不去?”
来人正是家中嗣子,与长孙镜一母同胞的兄长乾达,他昨日与人彻夜宴饮,至早方归,一身臭烘烘的酒气瞬间驱散了淡淡香气,他却恍若不绝,甩着马鞭跳进来,笑嘻嘻往桌案边席地一坐。
长孙镜原不想理会,可桌案被乾达撞得晃了晃,连带着她最后一笔也跟着歪了,她只得无奈地瞥一眼兄长,搁下笔。
没听见她回答,长孙乾达又往前拱了拱:“你不是同那家的庶女交好,跑死几匹马都要赶回来给人家撑场面?如今她出嫁,你倒是不肯去了。”
“礼已经送到,就算我不去,想必也不会影响婉娘同我的情分。”
况且她与江婉本就没有什么情分,不过是因为江铣的缘故见过几面罢了。
长孙镜折起写废的字纸扔进手炉,长孙乾达抬眼朝边上的侍女如墨使个眼色,如墨会意,带着其余侍女一同离开。
“你要我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长孙镜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经卷,蹙眉合上经:“送到便送到了,还来我这多嘴什么?”
“难得阿妹托我办事,办成了总得来邀功。”长孙乾达晃了晃马鞭,满脸得意。
长孙镜面色不渝:“若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哥哥。”
贱籍奴婢,未经主家允准逃出府外,上了街就是逃奴,运气好些被江家人搜捕到抓回去,运气不好,撞上巡街的武侯便是个死。孟柔是已经在官府落籍的奴婢,江铣不肯放良,她想要逃出江府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离开长安。
而江铣握着她的身契,逼着她都求到晋阳公主面前了,想必也是不肯放良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拿到过所。
有了两县公衙颁发的过所为依凭,城门关口便不会详查孟柔的身份,她也就能顺利出城。
可是没有身契,何谈过往,空口白牙的,县衙怎么可能办的下过所。孟柔求了晋阳,又求到长孙镜面前,长孙镜没答应,便又求到戴怀芹面前。可戴怀芹手上也没有她的身契。便只能让手下的嬷嬷想写法子,看看能不能找黑市上的人,随便弄张来,能把人打发走就好。
长孙乾达的手下就守在江府门前,一等菩提嬷嬷探问,便顺水推舟地将她需要的东西卖了出去。
一张写着孟柔名字的假过所。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嫁给他?”再开口时,长孙乾达的神色严肃许多,“燕王元妻死后至今未再续娶,先前还追着去了沙洲,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我承认,从前他确实有些才气,勉强也能配得上你,可他如今……”
殚尽竭虑才能打发走他身边的一个侍妾,这样的江铣,还能配得上长孙镜吗?
“三年过去,你我也变了许多。”
长孙镜看似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腰间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佩。
相较于三年前,江铣确实也变化许多。
早在回到长安之前,长孙镜就已经知道了孟柔的存在,江铣流落并州三年,所受苦楚常人难以想象,就算期间不得已娶了孟柔这个外室,看在她尽心侍奉江铣的份上,长孙镜也不是不能容忍。
毕竟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就算日后成婚,江铣也总要娶妾,收通房,与其收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妾,倒不如是孟柔。
一个庶人,无根无基,只是仰仗着家里郎君几分情面过活,再好打发不过。
可是那日在竹林,她几乎折尽了所有尊严向江铣要一个答案,这原该是个很确定的答案,毕竟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江铣回京之后一直佩戴者那块玉佩,从不离身。那块玉佩是先皇后赐下,她与江铣一人一块的一对玉佩,象征了两人的婚事。即便后来江铣不带了,想必也是另有因由,而非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
只是长孙镜年岁确实大了,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可外头那些“摽梅已过,嫁杏无期”的传言,她不是没听见,便是面上再淡然,心中究竟有几分不快。左右三年过去,江铣右迁中郎将,她也回了长安,也该是时候履行旧约。
那日她顺着戴娘子的安排去了竹林,见到江铣,问出了那句话。那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个问话,而是一句首肯。
毕竟江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可江铣却说:“我身边已经有人,只怕配不上县主。”
是因为孟柔。
他改了主意,又像是没改。婚前收房纳妾,三年后的江铣身上确实多了瑕疵,可长孙镜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长安明珠,这点瑕疵,她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接受,只是……
孟柔当真只是他的瑕疵,他的负累吗?
长孙镜隐隐生出怀疑,她知道,江铣解开玉佩之前在江家闹了一场,甚至搜到他父亲母亲的院子里,如此忤逆不孝,令人瞠目结舌。
而这一切的由来,听说也是因为那个孟柔。
长孙镜终于生出几分动摇。
那日孟柔说的话倒是没错,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阴差阳错,他们本该成婚了,就是因为当年的变故,他们之间才会多了一个孟柔。
左右孟柔自己也不愿待在长安城,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只要她走了,一切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