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缃口中的“他”就是邓林。不过,此刻的他似乎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机敏地闪到周嬷嬷身边,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这一笑,无疑是向众人承认了小缃说的乃是真的。
“邓郎中,这?”杏娘不解其故。倒是一直眼睑低垂的何琼芝突然发话道:“周嬷嬷,还不快请邓郎中坐下。小缃,去把家里那位手艺一流的茶博士请来,让他来给邓郎中点茶!”小缃看了杏娘一眼,悻悻然领诺而出。
“琼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杏娘一边问着何琼芝,一边又拿眼睛问了何琼芝身边的周嬷嬷。周嬷嬷交手于前,只含笑不语。邓林那神秘的一笑,杏娘本就疑惑,刻下何琼芝还着意加以厚待,这就让杏娘更为疑惑了。
“邓郎中,你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可还要待价而沽?”何琼芝微笑着说道。
“崔夫人,小的唐突,还请您莫要着恼。”邓林身一躬,纳头便拜了下去。
“坐下说话。”何琼芝佯怒着命令道,待邓林坐定,她才道,“我不恼,不过,你再不说,咱们杏娘可就恼了。”
“多谢崔夫人不怪罪小的。崔夫人的不寐之症乃是月前夜里为那锣声所惊而落下的。《内经》有云:‘逸者行之,惊者平之’。平者,常也。心悸而不惊,见怪而不怪,一切习以为常,习惯了自然也就不惊了,病也就不药而愈了。所以,在下的药方便是‘以惊治惊’。”
“原来如此!”杏娘恍然叹道。不过,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治疗之法,并不十分深信,“那我琼姨的不寐之症可是根治了?”
邓林故作深沉地摇了两下头:“此锣声还得再鸣三四次,到得今夜子时,便差不多了。”
“小兄弟这方子,不循常法,不落俗套,可真是神医啊。”何琼芝虽然病还未愈,但已对邓林赞不绝口。
“崔夫人,莫要先急着夸我,且待明早醒来再夸我不迟。”邓林对自己的“方子”颇为自信。
“呃,邓郎中,那今晚可否屈您在舍下且住一晚,待明早天亮,琼姨大好了,你再回去?”杏娘诚意相请,邓林客听主便,也不固辞。
待那茶博士来,何琼芝又邀他吃了几碗茶,闲聊了一番,间或问了问他的家世,却也没问出什么别的底细来,和那白行老所言几无甚出入。
虽说邓林举手投足之间难免市井之气,但为人爽直的性子倒是极合何琼芝的心意。也是在这番闲谈之中,何琼芝明白了为何他少年成名却至今穷困落魄——人命为贵,钱财为轻,这是个轻财重义的少年郎。难得!
点汤毕,何琼芝命杏娘送邓林去西厢房住下,邓林拜谢而出。
邓林在杏娘的前引下,施施然往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时,日薄西山,不着一丝温度的残阳在散发着这一天最后的一丝光亮,给芃芃苑[1]西侧那面被江南烟雨滋润得已经发黄发黑的墙壁蒙上了一层行将枯萎的昏黄之色,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了一丝苍凉之感。邓林怔怔地望着这腐朽的墙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尤其他见到这面墙的斜对面就是崔洵的房明哲楼[2]时,他愈觉得这面墙的存在显得十分突兀。
据杏娘介绍,此乃取败墙张索之意,崔洵酷爱画,每每遇到笔头滞涩之时,他便对着这面墙伫望良久,对景迁思,必有妙得。听了杏娘这一番讲解之后,他方才觉得眼前这面墙还真似一幅气韵生动的水墨画,淡墨轻岚,万物氤氲,明暗相间,虚实相生,只是这天工之笔,实在朦胧实在抽象,他实在琢磨不透这山从哪里起水从哪里出。
邓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这种聊以自娱的人雅趣,他是一窍不通的,他只知道,当风雅成为一种“病”,此人便会愈陷愈深,非药石可医。空想了片刻,邓林想到自己家倒也有这样四面“山水相连”的水墨外墙,比之更具古意,就是欠些雅意。想到这儿,邓林不由得赧然一笑。
西风卷着黄叶逐尘而来,将傍晚时分的寒气送到了这个本就不着一丝生气的庭院之中。几声寒鸦喑哑,在明哲楼的上空掠过。邓林转眸瞥了一眼明哲楼,虽然一个多月过去了,但被火舔舐过的痕迹依然很明显,隔着莲花池,似乎还能闻到一股焦炭的味道。幸亏此楼临水而建,就地汲水,倒也近便,故而这场火也未曾蔓延到其他房屋。
邓林抄着手一面走,一面看,室外冰冷的空气赶着他加快了脚步,而他两颗眼珠子竟比他的那一双脚还来得忙碌。崔宅相比其他京官的宅院明显要局促许多,也简朴许多,从天舞阁出来,穿过一座花园,绕过芃芃苑,走过一段紫圩松径,不多时,便到了西院,西院和东院一样,木不髹漆,墙不圬白,不施丹雘,不加雕琢,古朴而自然,简洁而轩敞。西院的刘嬷嬷为邓林安排在了丹虹阁。
杏娘吩咐小缃去厨房安排酒菜过来,小缃瞟了邓林一眼,不情不愿地领命而去,邓林嘿嘿一笑,朝她拱手道了句“叨扰了!”他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至于酒,更是很久很久没沾过了。
小缃去后,杏娘未有离去之意,邓林料着杏娘有话要问,便以“主人”的身份邀请杏娘进屋小坐片刻。丹虹阁内还未收拾停当,二人只得移步到一旁的知了轩稍坐。
知了轩四面透风,不设隔窗,几处帷幔也高高卷起,似乎是故意让那冷风在这轩中畅通无阻。邓林就着火炉坐下,身上还是时不时地会打寒噤,他尽量咬紧牙关不让杏娘看出自己的窘态。杏娘也很配合地“没瞧出”他那身在风中飘扬而起的衣衫是有多么的单薄。
杏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冰冷的空气能让她时刻保持清醒,而这种体感不适的温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磨炼她的意志力。
“邓郎中的医术,可真是神乎其技。若是这次琼姨的病好了,那我必定要好好谢你。”杏娘道。
“杏娘客气了,这是我医家的本分。”邓林略略欠身,略显拘谨地答道,而那双眼睛却不甚本分。
“方才邓郎中说,令堂说过一句话,你至今不忘。我没记错的话,是‘医者父母心’,对吗?”
“对,没错。”邓林讷讷地点了一下头,那句话并非出自她母亲之口。
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的火炉将两人分成了一左一右。邓林刻下颇有些后悔自己坐的这个位子,西北风起的时候,他那不争气的脖子便会不自觉地向下一缩。
“真是难得,令堂去世那么久,你还能一直牢记她对您的教诲,您可真是一个孝子啊。”
“说来惭愧!小时候,我很是顽劣。我娘病重那会,我还很不懂事地要她给我做了一碗菜羹馎饦。”邓林突然沉默了,他没将那一碗馎饦后面的故事说出口。
杏娘亦默然许久。
“令堂是因病过世的?”
“嗯。”邓林点了一下头,“不怕你笑话,我爹也是一名大夫。在我娘去世之前,他的医术就在当地小有名气了,比我现在强多了。”邓林自嘲式地笑了笑,语气里并没有因为父亲当年的优秀而感到自豪。
“令堂得的是什么病?”
“疫症。”邓林道,“那年,全村半数以上的人都得了疫症,他是大夫,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名医,自然是要冲到前头去的。所以他就带着医馆的人没日没夜地给村民治疗疫症。可是病人越来越多,药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药用完了。那天晚上,他回了家。我娘给他做了一碗馎饦,然后娘说她累了,就靠着门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杏娘没有继续问下去。在见到邓林本人之前,杏娘已经从何琼芝的口中得知了邓林的母亲亡于靖康元年。当年金人南下,罪恶的铁蹄夺走了他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家园,只留给了他们比死更残酷的一场瘟疫。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一段默哀式的沉默之后,杏娘歉然说道。
“没事!都过去了。”邓林瞥了一眼轩外苍茫的暮色,心底的愁绪不觉随风飘散。
这个从外貌上看来还不甚成熟的少年早已学会了如何排解内心的痛苦,如何纾解内心的忧愁。尽管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依然会为自己的下一顿在何处着落而犯愁,但只要云彩之间露出一丝阳光来,他便可以乐不可支地哼着曲儿投入那百草丛中。
过去的事情,就该让它过去,否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邓林这个乐天派,从不会拿过去的事情为难自己,因为日子还要过下去。
同样的问题,摆在杏娘面前,却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对于“过去”这座大山,“跨过去”还是“绕过去”,她还没有作出最终的决定。
[1]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2]明哲楼:既明且哲,以保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