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行了一个时辰,小缃从窗外望去,远远瞥见一湖渌波,盈盈地泛着微光,清风徐徐,寒波漾漾,湖边,绿槐碧柳,霜英灿烂,点点游人,迤逦而行。虽则冬日里不免萧瑟衰飒,但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江南水乡烟景,水光绕碧,山色送青,纵然时节肃杀,百物凋零,但她依旧能保持着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之风仪。小缃见之,心下欢喜,兴奋地用手指道:“啊!杏娘,你看!”
邓林和杏娘也随之向窗外望去。邓林一眼识得,这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鸳鸯湖!
随后,他如数家珍一般向杏娘和小缃介绍着鸳鸯湖畔的各处胜景,这儿是真如塔、那儿是五龙庙、那儿是金明寺、这边又是雪峰井,一会儿这儿是梓檀祠,一会儿那儿又是双湖桥的,一时半刻间便列举了多处地名,小缃看不过来,也记不过来,双眼如饥似渴地饱览着窗外的秀色秾华。
杏娘一面微笑着倾听邓林“指点江山”,一面神驰于这碧水青山之间,揉在心底的那团愁云逐渐舒展开来。车窗外的无边光景带着一种明快而疏朗的脚步跃入她的眼底,给她的眼眸之中平添了些许光彩。
不一会儿,杏娘决定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之中,欣赏美景,总是视线有限,不能瞻仰全貌,浑不如下车且行且赏,一览无余,更心旷神怡。小缃早已坐不住了,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歌曲,雀跃的手指在空中跳着自由的舞蹈。齐安等四人牵着车马远远地跟在三人后头。
行至两湖之间的长堤处,路上行人渐稀,却也有些许贩夫货郎依照冒着凛凛寒风,或执担或执筐,或粗服褐衣、或蓑衣笠帽,沿途叫卖。杏娘瞥了一眼,暗生矜悯之心。
行到放生桥,小缃看到桥下群簇聚拢的红色金鲫鱼,不禁欢喜:“金玉满堂,吉庆有余,真是好兆头呢!”
众人也觉得十分难得,这么寒冷的天气,这娇贵的金鲫鱼竟还能存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这般生气活现,均啧啧称奇。邓林哈哈一笑:“嘉禾金鲫可是天下一绝啊,这放生桥的尚还差强人意,前头月波桥下金鱼池的金鲫鱼更是奇妙绝伦。鳃丝鲜红,眼球明亮,光彩熠熠。”
“嗯,当年秀州刺史在此发现了这金鲫鱼,瞬时惊艳天下,如今临安六和塔下的开化寺和南屏山的尖教寺都有奉养这金鲫鱼,可都是从这嘉禾郡来的呢。”杏娘昔年随着何琼芝修心礼佛,对这金鲫鱼也曾亲见数回,但都是专人奉养于池沼水塘之中,全无这般灵活有生气。
“呀,还有这事啊!”小缃惊叹道,“我道是咱们临安城的才是它们的祖宗呢!”
小缃虽是崔宅一小小丫鬟,但她从小在崔氏夫妇身边长大,履足于行在那片高贵的土地,多多少少会让她的眼光高出常人寸许,耳濡目染之中,笼袖骄民之世态也就成了她的一般心态——天下之大,端的只有临安行在的一事一物才是世间无匹的。
此刻,她傲慢地瞥了一眼那水里的金鲫,尽管它们是她从前所见过的那些金鲫的嫡传后裔,但它们出身的土壤决定了它们无法像那些出生于临安的金鲫一样获得她尊重的垂青。
“这是‘祖’,临安的是‘宗’。所以你那样说,也不算全错。”邓林的心情不错,笑盈盈地和小缃开着玩笑。
此刻的邓林犹如一名本地乡人出身的向导,热情洋溢地炫耀着每一处景致,直要把杏娘目光所落之处的每一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都要大加渲染描摹一番。恁是值此隆冬之际未能亲见之景——春雨霏霏、莺娇百啭、柳夭桃艳、鱼浪波影、芙蓉醉月、长汀荻飞、雾照秋波等各种胜景奇观,他都要一一将之穷形尽相地描绘出来,好让杏娘不虚此行、尽兴而归。
杏娘心领其意,一路言笑晏晏,蹀躞徐行。离烟雨楼不过百丈之远时,几个人停了下来。
“娘子,这边怎么有一个破落的房子?”小缃伸手遥指着右首不远处一处荒寂凄凉的建筑问道。
邓林引首相望,介绍道:“这里原是一处宣公祠。”
“金人犯境时,虽未遭受兵燹之厄;但后来苗刘兵变,它在劫难逃。再加上长年无人打理,便成了这副破落相了。哎!”邓林不无惋惜地发出了一声慨叹,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命运的磨挫中发生着改变,连邓林的这一声慨叹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从悲凉到凄凉,它概括而精练地揭示了这座宣公祠没落的真正原因。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凭吊古迹,自然少不得几句即景即情的吟咏诗章。
“宣公祠?”小缃粗暴地打断了邓林的诗兴,还问道,“谁啊?”
“自然是人称‘陆九’的陆宣公陆敬舆啦!”邓林高声回道。
“我道是谁呢!”小缃悻悻地白了邓林一眼,对他刚才回答她的语气深表不满,然而语气间的傲慢无疑又暴露了她某方面的无知。
杏娘缓步上前道:“这位中唐宰相,虽出身寒微,然才本王佐,学为帝师。其在相位时,推贤与能,举直错枉。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而不失高迈之行,刚正之节,殊为不易!可惜,德宗不思治乱,只道天命使然;不闻民心,却轻信昏佞,致使宣公受诬被免!宣公高洁,德配庙飨!”
杏娘话语正义愤慨,邓林颇为震惊。一路以来,杏娘尽显英气威严,邓林已殊为佩服,却不知这小小女子心中竟藏着这样的家国忠义胸怀。见杏娘顿首叩拜,自己也忙随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邓林不知杏娘心有所触的乃是陆贽被裴延龄构陷而被罢相这一节,她憎恶这样的故事,也鄙夷这样的贼佞。所以,她顿首而拜的,不仅仅是这位中唐宰相,更是千千万万忠义高洁之士,尤其是为奸邪所害的仁人志士。
邓林听杏娘之言,似乎对圣人贤士之辈颇为敬重,便就着她的话题说道:“要说到这嘉禾高贤,不得不提那位负薪樵子朱翁子了啊!”
“公子说的可是那位位列九卿的朱买臣?”这回,小缃别有深意地睨了邓林一眼。
“不错!”邓林一点头。
“我还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富贵发达了便来羞辱自己发妻的那厮!”小缃的脸上还带着轻蔑与狡黠之色。
看她的面色,听她的措辞,这回她是认得这位朱翁子的,邓林不觉一愣,心想这小娘子目下无尘,不想却连朱翁子这样的高贤也不放在眼里,竟这般出言不逊,真是够狂妄的。
但思量其可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邓林缓缓言道:“小娘子何出此言?古谚有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这朱翁子并非如此,而是他发妻嫌贫爱富,中道离他而去!”
“既是嫌贫爱富,为何见他饥寒,又要给他饭吃?若说他买妻耻醮,为何要等到迟暮之年再嫁他人?若说他发妻无羞耻之心,为何最后竟以悬梁自缢而收场?”站在一边的杏娘,初提朱买臣时,脸上未有异色,现下却突然流露出几分不忿之色,声音也随之变得高亢起来。言语之间,分毫不容他人置辩。
“呃?”面对杏娘的一连串诘问,他大感骇异。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想他朱翁子五十岁荣归故里,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对其饮食诸尝有恩者,一一报答,树示恩惠,其又何难?如若他真心回报自己的发妻,自当投木报琼,可惜啊,枉他与夫人相濡以沫数十载,却不知自己妻子心中所想,竟至于发妻羞愤而死!难道人人尽是贪慕名利富贵之徒?”杏娘冷冷一笑道,“买臣负薪,好一个买臣负心!”
邓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扪心自问,他从未觉得这朱买臣待其妻子有什么不是之处,甚至于其妻子自尽也未觉得是朱买臣的过错,乃是其妻子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朱翁子这般对她,乃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可眼下杏娘这番情理互见的“非议”,让邓林心中蓦地一震,除了震惊,他还有几分难言之落寞,好像有一尊高大而神圣的石像从天空中轰然颠覆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口上,让他感到难受。
时宣公祠上,断壁残垣、杂芜丛生,外墙剥蚀、屋檐崩塌,尘网遍布,满目疮痍。疾风吹过,墙头的几株萧疏的小草儿还在那瑟瑟发抖。
对此残景,杏娘不禁慨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知朱翁子是否也曾这样怀念过自己的发妻呢?恐怕沉湎于和张廷尉的权力斗争之中而自顾不暇吧!”
邓林感知杏娘之伤怀,也感知杏娘对“买妻耻醮”一事上有着与自己相迥异的观点——虽悖乎常理,但他也理解杏娘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自己实在无甚必要去作强辩,免得话不投机,伤了双方和气,还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东坡居士这首《江城子》,的确写得凄婉动人,令人断肠。”邓林借着苏东坡的《江城子》,悄悄转移话题道,“不过,在下更欣赏他另外一首《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