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暮,太极宫兴庆殿,就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在贵人们都已入席的情况下,捧着水果糕点、佳肴美酒,有条不紊来往进出的宫人们,脚下步伐极轻,口鼻恨不得就此屏住呼吸。
宫人如此,宽阔的殿内翩翩起舞的舞姬们,和两侧垂帘屏风之后的乐师们,也是小心翼翼演出,生怕出错被问罪。
与他们的战战兢兢不同,席间那些搅弄风云的政客们,红光满面,如沐春风。
才开宴,上首右席位上的锦衣男子,就端杯起身,含笑向上首的新帝祝酒:“侄儿祝陛下千秋无极,早日一统九州。”
随后是一片祝贺的声音,陆续响起,盖过丝竹之声。
在屏风之后,候场的郑泠,竖起耳朵听着这些弹冠相庆的话,抓在金色裙裾上的手不由收紧,杏眸中也隐隐迸发着恨意。
陪同她一起来的裴淑宜,一直在关注她的状态,见她如此,手中持着的紫竹洞箫一转,敲在了她的手背:“这条裙子皱了,就不好看了。”
手背蓦然一痛,令郑泠松开手。
她也瞬间回神,低头一看,率先看见的是自己裸露在外的一片洁白肌肤,平坦白皙的小腹,乃至点缀了一颗宝石的肚脐。
在往下,才是细腰处挂着的这流光溢彩的金灿灿齐腰裙子,幸好并无褶皱。
郑泠抬起眼,看向裴淑宜,“淑宜姑姑,奴婢是无心的。”
女子身着热辣的西域舞服,脸上妆容艳丽,精致的眉眼看人之际,眸光潋滟,让见惯了美人的裴淑宜,也不由为之一叹。
她克制住这点心软,故作厉声提醒:“不该想的别想,记住你现在的身份,跳好柘枝舞才是你该做的。”
郑泠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是。”
她身上的冷寂太重了,裴淑宜再次提点:“待会儿登了台,你若还是冷着脸,是怕谁人不知道你这个前朝余孽,心有不甘吗?”
闻声,郑泠牵起嘴角,眉眼含笑,笑着回道:“奴婢不敢。”
这一笑,面如芙蓉,眸含春水,唇畔梨涡又显清绝,有些令人神魂颠倒。
无论出身,女子若有八分美,是最恰到好处的。这样容貌令人看着舒心,容易心生好感,不至于太过惹眼,令人觊觎,惹人嫉妒。
若美到十分,却处于低处,则是过犹不及,完全成了上位者眼中的猎物。
裴淑宜活了三十几年,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
而眼前的郑泠,美貌早已超越了八分……
再加上这一身特殊的西域舞服,袒胸露背,赤膊赤足,展现一身丰姿,是要超越十分的,也足以让她成为今夜艳冠全场的人物。
但这并非裴淑宜追求的,她只是想要教坊司的舞令人记住,而非让跳舞的人因为色相,博人眼球。
于是裴淑宜临时让人去找了一张镀金的面具,给郑泠带上,遮挡住她的这张脸。
*
外间的觥筹交错,络绎不绝。
台上的歌舞,也一场接一场。
席间好些人在美酒的发酵下,已经醉的不成体统,拉了身边倒酒的人就上下其手。
众女敢怒不敢言,蹙着眉流着泪,默默承受这一切。
郑泠登台的时候,余光见到这些,让她深感恶寒。
但她亦是砧板上的鱼肉,亦是无能为力,只能按照他人的摆布而行,嘴角含笑,一路跳着舞,轻盈行至殿中央。
一路向前的郑泠,看清的第一眼上首座位上的,竟然是一个熟悉的娇美面孔——权碧落。
她依旧是一身富丽堂皇的皇妃装扮,含着笑陪坐在新朝的帝王身旁。
她仿佛就是天生的皇妃,无论是何朝代,天子是谁,她总能够稳稳当当。
第二眼,郑泠才终于正面见到了那个主坐上的新朝天子——李叡。
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五官深邃,下颌续须。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凌厉;麦色的肤色,更是述说着他常年累月在外练兵的戎马生涯。
那是一种带着煞气的武将之风,与太上皇和大伯父都不一样,与郑泠的父亲和崔忱骦那种儒将的风采,也完全不一样。
看见他的第一眼,郑泠就涌起了无限的愤恨。
接收到前方直勾勾的目光,李叡的眼神刹那之间就聚起厉色。
镂空的金色面具,挡住了女子的容貌,仅看见她那双眼睛和含笑的红唇。
很大胆的一个人,刚才那些舞姬,可没有人敢直视他。
郑泠从这个鹰视狼顾的面相之中,感受到一股危险,随着舞步的跳动,她立刻转身脸慢慢转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