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8年,明嘉靖二十七年,戊申年正月,北方大地,白雪盈尺,冰封千里。一日午夜,京城承天门外,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门前,一名大汉身披斗篷,兜帽罩头,昂藏七尺,手拎一个食盒静立等候。不大会工夫,大门里走出一位千户,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走到汉子面前,低低的声音:“长话短说,不可耽误。”“是,谢千户大人。”“甭谢我,要谢俺家大都督,不是他老人家点头,如此重犯,谁敢让人探视。”千户挑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是是。”那大汉低眉顺眼,言行卑躬,随在千户身后进入诏狱之内。
诏狱里仿佛进了阎王殿,阴气森森,鬼影重重,人处其间,不自觉的毛骨悚然,后脊发凉。诏狱从上而下,分做好几层,铁栅锒铛,与蜂巢相仿。千户带着大汉直达最底一层,被押在此的犯官自然是朝廷重犯。
到了最里一间地牢,乃是一单间,过道内的壁上龛穴中,一盏残灯如豆,摇曳不定,地牢内湿气阴冷,时值二九,更是寒气逼人。牢房内草席上,倒卧一人,身着囚服,发髻披头,看不清面目。
千户将灯笼挂在墙上,冲着后面那人再次叮嘱道:“不要耽搁久了。”汉子躬身再谢,千户转身离去。汉子将兜帽撩起,只见他满脸虬髯,浓眉虎目,狮鼻阔口,面如斧刻。他抢步上前,手攀牢门,低低的声音呼道:“督帅,督帅,醒醒,俺来看帅爷来了”呼唤几声,声音哽咽,虎目含泪。
草席倒卧之人被呼声惊醒,口中问道:“啊,王环,是王环么?”“督帅,正是末将。“那人挣扎而起,以手撩起额前散乱的垂发,摇晃着走到门边,一手攀住王环的手,声音颤抖着道:“你不在营中照管,进京做甚?”
王环闻言,心中一阵难受,大帅居然还在替他们担心。但口中答道:”俺已被兵部去职,此番来京,只为设法通融有司,搭救督帅,可就连首辅大人也被罢黜了,俺找到兵部的同僚,他们告诉我,督帅的案子是陛下钦定的,所以得陛下下赦令才行,三法司官员复旨称律无正条,然陛下下诏定罪,罪名是结交近侍,匿败不报,被问了斩刑,妻子流放两千里,三法司科道各部官员皆无人敢出手相救,听闻不日…不日就要在西市口问斩了,”说道此处,王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狱中此人正是大明朝时任三边总督、兵部侍郎曾铣,字子重,因得内阁首辅夏言支持,上疏复套,圣上先是大加赞赏,拟旨奖谕,未几却又骤然下旨,将他缉拿入狱,他知道自己定是遭人构陷,陷入党争,被奸佞陷害,可他又深信,陛下圣明,定会明辨是非,还自己以清白。内阁次辅严嵩与夏言不和,借蒙古俺答大举入寇之机,勾结因贻误战机被曾铣弹劾下狱的宁夏总兵咸宁侯仇鸾,指使言官上疏,弹劾曾铣,轻启边衅,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等。可曾铣自持清廉,心怀坦荡、公而忘私、忠君为国,认为这些罪名根本经不起查证,待得有司查实,陛下自当明断,恕己无罪。
此刻听得王环所言,便如闻惊天霹雳,登时面如死灰,目瞪口呆,无法置信。他万万没有想到,陛下居不问青红皂白,还找了个可笑的由头——边将结交近侍,用这等罪名给自己定罪,足见陛下对他已是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曾铣不禁仰面长叹,本以为当今圣上英断,睿识绝人,自己得遇英主,可以一展胸中报负,不负平生所学。自己忠君体国,一心报效朝廷,自任三边总制以来,帷幄绸缪,厉兵秣马,希望一举复套,光复大明疆域,立不世功勋,彪炳史册,可到头来平戎壮志不得酬,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一腔热血,化为泡影,让人心冷胆寒。想起家中娇妻幼子,自己死后无人照料,孤苦伶仃,登时不禁悲从中来,心如刀绞。
见大帅神情悲苦,王环难过地道:“属下求告无门,只得买通锦衣卫同乡的一位副千户,替俺在陆都督面前求情,他才答应让俺来见督帅一面,俺今天来,只为…送大帅最后一程。”说完他捧出食盒,那食盒内置小铜炭炉,上面放着格子,格子上一对淮扬狮子头、一份八宝鸭、一碟淮扬干丝、一碗东坡肉,旁边还有一壶酒和碗筷米饭。
“督帅是扬州人,属下找淮扬厨子做的几样小菜,又听闻帅爷任山东巡抚时,最喜山东的秋露白,俺专门从济南会馆中买来的。”王环一边说,一边将酒倒入碗中,双手托起,举到曾铣的面前。
曾铣手捧酒碗,心中悲愤不已,仰头一饮而尽,酒入愁肠,脸上哀荣一片,幽然叹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某自出仕以来,以社稷安危为己任,欲分主忧,驱逐北虏,光复大明疆域,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乃上疏复套,欲立功名以垂青史,不想触怒天子,罹遭此祸,竟落得如此下场。”
王环愤愤地道:“陛下刚愎偏狭、听信谗言,任用奸佞,祸乱朝纲,陷害忠良,自督帅蒙冤下狱以后,昔日边军之中的袍泽,有许多受到了株连,被调任谪黜罢免者不知凡几,有些门路的,都设法投靠奸党,为自己洗脱。营中已是军纪不振,人心涣散,大多将士们都在为帅爷喊冤,都说陛下自毁长城,奸党误国,世局败坏至斯,令人痛心疾首。”
曾铣伸手攀住王环的手臂,突然屈膝跪倒,戚然道:“王环兄弟,我曾铣此身未能战死疆场,却陷于权谋暗算,心有不甘,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只是死后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托付于你,不知你肯否应允?”
见曾大帅给自己跪下,王环大惊,伸手相托,可竟未能托起,只得相向跪倒,口中慌不迭地道:“督帅,折杀俺了,大帅智勇双全,胸藏甲兵,且待属下等宽厚仁义、亲如兄弟,与我等同甘共苦,属下等敬服不已,皆愿誓死追随,今遭奸党构陷,实乃天下奇冤,我等不能为督帅洗清冤屈,已是愧不能当,但有所托,无有不允之理。“
曾铣见王环应允,顿时纳头便拜,口中言道:“我死之后,孀妻弱子,无人照料,严嵩父子及仇鸾等奸党逆贼,必不肯放过他们,定会剪草除根,所以我想恳请你代为照拂,如能庇佑他们性命无虞则护,如不能为,就听天由命罢,总不能害你也搭上性命。”
王环见曾大帅以举家托付,为大帅遭遇如此不白之冤而悲愤填膺,当下毫不犹豫地正容道:“督帅纡尊相交,举家相托,王环今日在此立誓,有俺在,绝不让夫人少爷有任何闪失,必护他们周全。且终某一生,必将设法铲除奸党,为帅爷洗清冤屈,方不负督帅所托。”
曾铣将坛中秋露白倒入两只碗中,高高举起,敬了王环,一饮而尽,以表感激之情,二人对饮之后,洒泪诀别。
翌日,曾铣被腰斩于西市口,妻儿被判流放两千里。又过月余,当朝首辅夏言亦在此被处斩。
是年七月,京师地震。
世人皆以曾铣案为国朝以来最大的奇冤,天下义士无不扼腕痛惜,对严嵩父子及其奸党恨之入骨,恨不能啖肉寝皮,忠义之士皆以扳倒严党为己任,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