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他要醒了。”一个细嫩的声音在说话,“嗯,射雕将不愧是射雕将,身中数箭,披十余创,犹自死战不退,真乃忠义之士。”“我叔不会死吧。”少年声音中带着焦虑。“嘁,有我师傅在,小屁孩毋须耽心。”“我都十二了。”
恍惚中,王环听到有人在交谈,其中还有女童的声音。王环心中纳闷,这是哪来的女娃娃,待想睁眼去瞧,但浑身发软,眼皮重若千钧,竟睁不开。
“师傅,他眼皮动了。”“嗯,昏厥两日,也该醒了。”“叔,”“将军,”两声焦急地呼喊。
王环奋力睁开双目,只见曾夫人与曾淳在左,目光中带着焦虑,右边一个头扎双平髻的女童,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车帘外有一背影,宽厚魁梧,手中抖动缰绳,车轮滚滚,马车还在缓缓行进,两名押解的差役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
“你是想问我是谁吧,我是墨儿,我是我师傅的徒弟,”不等王环说话,女童先开了口。见她说得有趣,王环嘴角微扬,“请问尊师是?”“师傅带我在蓝道爷那里喝茶,听闻你们有难,就日夜兼程地赶过来,我们比你们早半天到呢,等着贼人现身,见你受伤不支,这才将那些贼人杀退,将你们救下,”却依然没说其师姓名。
王环听那人话语的意思是识得自己的,心中顿生戒意,暗自伸手探了探手边,触到了柳叶刀鞘,心中稍安,“多谢贵师徒出手搭救,请问尊师高姓大名?”说话间眼睛向车帘外瞟了一眼。
“我师傅学识广博,名动江湖,你一定听说过,”就在这时,帘外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墨儿,休得胡言,”车帘外传来呵斥之声,“王将军休听劣徒胡言,让你见笑了。”
王环赶忙挣扎了一下,强忍伤痛半支起身子道:“敢问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不待帘外人答话,那女童抢着道:“我师傅姓何,名心隐,字柱乾”王环大惊道:“哎呀,原来是夫山先生,王某三生有幸。”便挣扎着要起身施礼。
帘外驾车之人正是何心隐,他是江西吉安人士,本名梁汝元,因创建了夫山学院而被人尊称作夫山先生,他师从当世大儒颜钧,颜钧先拜徐越为师,后经徐越引荐,卒业于王艮门下,而王艮正是继孔孟之后被称作圣人王阳明的亲传弟子,王艮乃泰州人士,故他创建这支心学学派被称作泰州学派,何心隐正是泰州学派的主讲之一,学识广博,乃当世的大家,为天下士子所推崇,且其人武功高强、嫉恶如仇、侠肝义胆,江湖上又被人称作“狂侠”,声播江湖。
“王将军伤势沉重,还需静养,就不必多礼了。”
此时王环心中大定,知道有此人在,此一路已然无虞。
途中休息之时,王环才见着何心隐,他身材高大,一身布袍,腰悬长剑,额骨宽亮,颌下三缕须髯,双目有神,面带桀骜之色。他告诉王环,自己是受人之托,千里驰援,按他的心意,本是想暗中护送曾家母子,等其安全抵达城固营后,就悄然离去,如此便不被人知晓。然而看到奸党对曾家遗孀弱子要赶尽杀绝,竟派出十几拨杀手连番追杀,如若不是王环拼死相护,曾家母子早就化成荒野白骨了。狂侠激愤难平,终于出手,将一干贼子杀退杀散,救下曾家母子和王环。
“先生,可否告知那人姓名。”
何心隐摇了摇头道:“那人身份特殊,告知你反而是负累,倒不如不知的好,你只要晓得,吾道不孤。现如今陛下沉迷修道、刚愎昏聩,致奸相当道、独揽朝政、纲纪败坏,枉杀忠良,引人神共愤,正义之士扼腕痛惜,前仆而后继者,皆欲铲除奸党,朗清乾坤,然奸党势大,时机未至,我辈还需隐忍蛰伏,以待他日。”
自入京以来,王环为营救曾大帅,四下奔走,却求告无门,曾铣的那些故旧同年,都当起了缩头乌龟,不是闭门不见,就是百般推诿,无人出手营救,最终曾大帅被腰斩于西市口,妻儿被判徒两千里。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让他对这朝堂世道不再报什么希望,只一心想着护送夫人方氏及少爷曾淳安全到达流放地陕西,避免他们在途中遭奸党的毒手,只要能先活着到城固营,其它的等日后再说。可自己拼死相护,依然身负重伤,形势危急,如若不是何心隐及时出手,曾家母子与自己难逃一死。而今狂侠的一席话,让王环内心云开雾散,暗道公理自在人心,这世间还是有大义在。
王环看了一眼正在一旁与那个叫墨儿的小丫头说话的曾淳,好奇地问:“高徒乖巧聪慧,不知是谁家千金?”
何心隐笑道:“小徒顽劣,令将军取笑了,她乃吾师山农先生的孙女,跟着我出来游历,增长见识。”何心隐的师傅颜均,号山农,人称山农先生。
王环自是听过颜山农大名的,原来那个伶牙俐齿的女童竟出自泰山学派的颜家。那女童回首冲着他们嘿嘿一笑,今日两个小辫扎在头顶,就像两只角一样,正值总角之龄。
王环颔首致意,接着道:“先生千里來援,大恩大德,我等没齿不忘,王某不才,还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先生,督帅一生,忠君体国,奉公廉洁,替朝廷镇守三边,边塞无警,民生安宁。为求复套,枕戈汗马,殚精竭虑,到最后竟遭构陷,落得个结交内侍、匿败不报的罪名,受冤枉死,家眷流放陕西,如此忠良竟落得这般下场,蒙此不白之冤,可见天道不公。督帅临死前将他的妻儿托付与我,然王某一介武夫,身无所长,唯拼死护夫人公子性命于一时,但就这一路的追杀来看,奸党意欲赶尽杀绝,就算我们到了城固营,也必是危机四伏。先生高义, 举世敬仰,此番得遇先生出手相救,方能化险为夷,也算先生与曾氏有缘,王环斗胆,想替大帅求请先生收公子为徒,一则可以继承先生衣钵,二则能学些本事,以求自保,三则待其长大成人,能为替父洗清这天大的冤屈。”王环言辞恳切,一躬到地。
何心隐没料到王环所求竟是此事,扭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在和墨儿一起说话的少年,晒然一笑道:“你倒是会挑时机,”他手捻胡须,沉吟片刻道:“按说,曾子重一代忠良,那孩子又聪明伶俐,我们为他保住这点香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理所应当 ,将此子收入我王门倒也适得其所,只是老夫自拜入王门,从学于颜师以来,无心科举,而一旦子重的冤情能得昭雪,他的子嗣还是要走科举这条路的,我既不能于他有所扶助,甚或还会有所牵连,倒不如我替他寻个更有本事的师傅,如此便没了这些顾虑。”
“可哪里去寻这般高人。”王环认为他是找得借口婉拒,神色悻悻。
“不必去寻,我便认识一位,此人才干十倍于我,不但满腹经纶,且胸怀治国平天下之志,乃经世济时之才。”
“可这般人物,只怕未必肯答应收公子为徒,免受牵连。”
狂侠呵呵笑道:“我眼中怎会有此般势利之辈。”
“能得先生如此推崇的人物,必是大才。”
“哈哈哈,天下还有谁当得老夫如此推崇,唯唐荆川尔。”
王环惊道:“御批第一唐荆川。”
唐荆川名顺之,字义修,号荆川,常州人氏,嘉靖八年会试第一,得当时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赏识,欲取为殿试第一,却遭其断然拒绝,终取二甲榜第一,而当今圣上嘉靖皇帝在其试卷上朱笔御批“条论精祥殆尽”,所以他虽不是那科的状元,但在那科应试举子心中,都认为他才是那科的第一名,其与王鏊王守溪并称唐王,为时界的泰山北斗,且其精研六经,熟习射学算学,天地理、兵法战阵、武学剑技,无所不通,无一不精。
只见何心隐捻髯笑道:“我与唐荆川相交莫逆,今天就托个大,擅自做主,代他收个徒弟,想来他也不会薄我颜面。”
王环心道:“这也行?”但转念一想,这般的人物行事虽异于常人,但必定会有些把握才会做,就算最后不成,少爷跟在他,那也能学些本事。
当下一躬到地,感激涕零地道:“俺替督帅谢过先生。”急忙禀告了曾夫人,曾夫人姓方名汀兰,自然也是大喜,赶紧唤曾淳来到何心隐的面前,让他给何心隐磕头,由何心隐代唐顺之受这拜师之礼。
曾淳前日已经见过面前这人的手段,看得他瞠目结舌,知道他是有大本事的人,心中已是佩服的不得了,又听得王环说他只是代人收徒,而自己的师傅比他更加厉害,心中自然是千肯万肯。少年暗下誓愿,要学成本领,除尽那些害死父亲的奸党恶贼,替父洗尽冤屈,还以清白。
“我比顺之小上几岁,你且喊我一声师叔吧,”
少年趴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拜道:“叩见师叔。”
“嗯,淳儿,你父可曾为你取过表字。”
一旁方汀兰黯然垂泪道:“先夫曾言,待到淳儿行冠礼时,再取表字。”
“哦,如此就等到你行冠礼之时,由你师傅来为你取吧。”何心隐捻髯又道:“你师现在在常州家中治学著,虽然我是代他收徒,但绝不是想推托,而是为你着想,想让你多学些本事,为表诚意,如你看得上,我自己这些许浅薄的道行,自当倾囊相授,待你卒业以后,虽说上攻乏力,但自保有余。王将军,你且保护夫人公子西去汉中,前日那些贼子们被我除掉大半,想来也丧了胆,不敢再来逞凶,此去汉中也只日的路程,当可无忧。而我得先回一趟江西,将墨儿送回去,还要把手里的俗事安顿好后,便去城固营寻你们。”
他这般说辞,就是为了打消他们对自己为何代人收徒的疑惑,代人收徒只是托辞,本事他还是会授给曾淳。
方汀兰与王环再三称谢,而曾淳目露不舍,少年家门乍逢大难,父亲被陷身死,孤儿寡母被判流放,又连遭奸人连番追杀,虽有父亲曾经麾下部将王叔一路相护,却身负重伤,独木难支,临危之际,被此人相救,听他所言,竟是受人所托,不远万里而来,又顾虑自己前程,只肯代人收徒,让自己唤他做师叔,虽只相处短短数日,已为其气质风范所折服,自然就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情绪。
颜青墨见他神色黯然,不由笑道:“我师傅不都已经说过了嘛,等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一下就会来寻你,我也要回一趟家,与爷爷告个平安后,就跟师傅一起来,要不了多少时日我们自会再见。”
一旁何心隐暗笑道:再来可不会带着你,免得颜师责怪。可这话他只放在心下,免得回去时她絮叨一路,落得耳根不静。
曾淳听她这般一说,心下安稳了些,兀自带着难舍之情讪讪言道:“那你们可快些来。”
颜青墨见他说的恳切,心下不忍,于是从腰间皮囊中摸出了一枚银色蛇形飞锥递给曾淳道:“我们自然言而有信,这个留给你,以为信物,再见面的时候你还给我。”曾淳点头接过,握在手中,神色稍霁。旁边何心隐瞧着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