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跟在内官身后,快步越过门槛往里走。
汉白玉阶又高又宽,走不到尽头似的,周围空旷得吓人,也寂静得吓人。孟柔去过江府,江府的奇珍异草,廊桥凉亭已是如仙宫一般,晋阳公主府邸更是豪丽,成千斤的熟油往地里浇,扯来百千尺的丝绸遮挡风雨,只是为了打一场马球。
本以为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可当真踩在离宫地界上,心中生出的唯一念头,是太大了。
城门硕大开阔,城墙连绵不绝,殿宇像是用金子浇筑成的,可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多的金子吗?烈日下檐角反射的白光令人目眩,她不敢多看,只能低头盯着自己不断交错往前的鞋尖。台阶这样多,每隔几阶就有披甲的武侯和戴冠的内官值守身侧,分明有这样多人,可除开偶尔几声急促的鸟鸣,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巨大的殿宇笼罩下,本就如蝼蚁一样的人变得越发渺小。不知走了多久,孟柔察觉身前内官步子放缓,含着下巴抬眼。
殿门大开,峨冠博带,衣朱紫的朝官们分坐两旁,齐齐朝她望过来,孟柔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坐在最上头的天子,先映入眼中的却是站在中间,一身素衣的江铣。
还有跪伏在地上,手脚带着镣铐的孟壮,和抱着孟壮不断流泪的何氏。
“阿娘……”
何氏惊惶地看她一眼,别过头去,孟壮原本十分安静,一见着她,突然张牙舞爪地要朝她扑过来,孟柔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有身披重甲的军士上前制住他。
孟壮带着镣铐,原就做不了什么,轻易就被人按倒,头颅重重磕在花砖上,孟壮瞪着孟柔,手脚并用着挣扎,像是在朝她怒吼。
耳边却只有何氏的哀哭声。
孟柔看见孟壮大张着的嘴,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五日前,也是在这座殿宇中,门下拾遗刘静当堂状告江铣意图谋反。
“上月二十三,有贼人持械阑入御在所,值守军士只当此贼是附近走失的山民,草草扭送麟游县令发还原家。只是麟游县遍查籍册,查到此人并非麟游县人,而是原属并州安宁县的孟壮。
“政启二十年幽王谋反,江铣时任太子洗马,坐罪流放并州,化名江五与一名为孟柔的女子结为夫妇,孟柔孟壮籍列同户,原是亲姐弟。两年前北征东突厥一战,江铣因功右迁入京,孟柔、孟壮亦随同入京,同行的还有寡母何氏。江铣为右卫中郎将,掌管内府,孟壮是庶人白身,身患残疾,本无资格任官,但因为孟柔的关系,被江铣徇私纳入军中任仓曹吏。孟壮任职不到半年,因私贷官物事发被捕入狱,原该当流,后听赎,亦是江铣出资为他赎刑。
“孟壮与江铣联系甚深,持械入禁中意图谋杀,极有可能是受江铣指使。江铣身为幽王旧属,或是意图为旧主复仇,或是心怀不满,早有图谋,若非被值守军士发现,只怕会惊扰圣驾。此等悖逆奸恶之徒,臣请陛下降旨,即正典刑,以彰国法!”
一番话落地,满堂哗然。
但凡同谋反两个字牵扯上干系,只怕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何况又确实曾有人怀械意图谋刺,谋反之说只怕并非无中生有。
刘静声嘶力竭,言之凿凿,又口口声声要正典刑,彰国法,好似案件已经不必再查,当场就能定死江铣的罪过。
只是廷议之上,空口白牙的想要钉死一位当朝大将军,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谋反两个字架在眼前,江铣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坐在身侧的裴方正,后者好似一无所知。
江铣冷笑道:“无凭无据,仅凭幽王旧属四个字就断定我有谋逆嫌疑。当日东宫之中,长孙小郎风头无两,与幽王孟不离焦,岂非比一个不受重用的呆子更有资格谋逆?”
长孙乾达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人群中间,听见这话立时跳起来:“江铣,你……”
长孙越一个眼神便制住他。
“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刘拾遗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大将军若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将自己的想法尽说出来,不必出言讽刺,陛下是圣明天子,不会不肯听将军辩驳。”又朝上头拱拱手,“此事事关朝廷,又牵涉禁内防卫,不好轻易断定。不如请属吏严查,也好还大将军清白。”
江铣抬起头,长孙越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甚至和善地朝他笑了笑。
老狐狸。
涉及谋反大罪,不查个三五年怎么能有结果?这里拖一拖,那里拖一拖,拖成个无头公案也不是不可能。既要查案,江铣就得做出个疑犯的样子,解鱼服,脱官帽,说不定得幽囚在什么地方听候审讯。
三五年拖下来,哪里也都去不得,可不就把人给拖废了。
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
孟壮阑入御在所一案,只怕就是冲他来的。
“圣人明鉴,孟壮身有残疾,四体不勤,若说他怀械闯入禁内是为刺杀,实在太过牵强。”江铣拱手道,“未有实证,仅凭猜测就当堂攀蔑,刘拾遗所作所为,实在也算不上‘恪尽职守’。诬告谋反,按律反坐,微臣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微臣自己清楚。若查出来微臣没有谋逆,刘拾遗是否承担得起反坐之罪?”
“你……我方才说的是或许……怎么就成诬告了?”
“既是推测,就不该说得这样言之凿凿,无端引人误会。”江铣直直看着刘静,轻笑,“还是说,刘拾遗是笃定有人能将你的推测坐实,所以才急着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刘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强撑着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朝着高坐在御案之后的皇帝顿首道:“陛下!孟壮被拔了舌头,折断手指,没有口供,自然是死无对证。父母在堂,别宅另娶,又是越色通婚,再有擅闯夜禁,骚扰城关……”林林总总,列举了好些江铣的罪过,“如此种种皆有实证,又该当何罪?”
顿了顿又道:“况且江铣与孟壮亲姐通婚,孟壮谋刺,江铣也在株连之列。”
这样一说,倒像是不得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