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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一路往西逃窜。北极洲的官道宽敞到不像话,两旁树木高大,木影稀疏,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无。 她只得驾驭清风,隐匿身形,在人世间仓皇逃亡。 人世间的凡人见不到她的身形,但是她清楚知道,凡人有凡人的追踪术。只要她一旦在凡尘内再次现身,那些各族王孙派来的杀手、刺客、影卫就如附骨之蛆,纷沓而至。 希逃到一片荒地,这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北极洲最大的不好,就是太空旷。 天是蓝色,地是荒的。 就连高山上都被北极洲的人民勤快地砍出来一条笔直的山道。 河流也是浩浩荡荡明明媚媚地,一切袒露于阳光下。 半日之前,她还在感慨北极洲的人民勤劳,现在却恨死了北极洲人民的勤劳。 在北极洲,连追杀都是坦荡荡的。 再次不得不现出身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希不得不疲倦地从荒地上站起来,她无法长久驾驭清风,一来有违下山时师父的训导,二来她重创初愈元神仍然有些受伤。清晨的光微蒙蒙,太阳还没有升起,站在高高的荒地上看去,放眼百十里无人烟。 希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无比狼狈。 荒地上,连草根都只艰难地长出半截青绿。希诧异地看见地上青绿色的草皮处隐隐约约现出了一道分开两截的卦象,赫然是个阴爻。 难道有人在卜卦? 希再次打量四周,除了虫子一两声无力的鸣叫,这里什么迹象都找不出。 但是地皮上又紧接着现出了一个阳爻。 希霍然起身!有人在卜卦,有人在这苍茫天地间,用最古老的草灰在卜卦占蓍。她放眼四处寻找,这样的占蓍,卜卦人不能距离百里之外。 所以在这片荒地上,不远处,肯定有人。 希沿着草灰的痕迹一路往荒地低洼处寻找,走了一刻钟左右,她见到一个雪衣飘飖的雪发少女。雪发少女正背对着她,低头仔细查看地上草灰的痕迹。低洼处,处处荒草,荒草几乎与希齐眉。 方才希四处查看的时候,没发现蹲在地上几乎全身被荒草遮掩的白衣少女。 雪发少女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笑了笑。“你来了!” 肤如凝脂,人淡如雪。 雪发少女从容站起身,手上还拿着半块龟壳,笑着对希说道,“我等了你很久。” 希不动声色,片刻后,突然浅浅一笑。“你等我?”她歪头看雪发少女,眼神无辜得好像一个凡尘间普通的十一岁女童。“姐姐,你等我做什么呢?” “姐姐?”雪发少女哑然失笑。“希,你七岁封神,贵为东南西北四大洲未来的王后,即将母仪天下百年,为六道第一妖王夏王蕤的正妻……您,居然喊我姐姐?” 希反手拔出了素女剑。 “我不会战斗。”雪发少女摇头遗憾地道:“我只是个占蓍的巫族传人,是上古神殿巫卜留在人间的血脉之一。” 希微微眯起,露出两小排雪白的牙齿,笑道,“你认识我?” 雪发少女深深吸了口气,尽量退后了两步。“希,我真的只会占蓍,卦象告诉我你已踏入北极洲地面,所以我在此地等你。你……”她一双妙目忧愁地望向素女剑,然后又极度忧愁地说道,“我真的不会战斗!” 重要的事情说两遍! 希笑着摇了摇头,似漫不经心地道,“你觉得鱼唇剑的主人是谁?” “夏蕤!”雪发少女丝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希诧异地挑眉问道。 “因为……”雪发少女的目光又再次极度忧愁起来。她似乎在极其小心地筹措用词。“每把剑,都有自己的归宿。虽然它先尝到的是您的血,但是吧,它是把背负了宿命的剑。” “哦……” 希的表情很奇怪,既像如释重负,又像很失落。 希仰面自言自语道,“那么可惜了,本来我真的想送给北极洲王迩玺的……” 话音落,素女剑突然挽起千朵万朵剑花。寒光连线,劈成剑网,噗噗刺挑身后草丛。 剑花落处,荒地上落下点点殷红的血迹。 荒草深处几条青灰色身影暴涨,现出了踪迹。 来人或捂住肩膀,或掩住断袖,或往前扑起又重重摔落草地,断腿噗地一声飞向身外。 希冷冷地看着地上残缺不全的人,对这群杀手道,“方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这把鱼唇剑,我原本极愿意送给北极洲的迩玺

王。可惜,名剑都是认主的,它尝过我的血,我是南极洲的人,所以这把鱼唇剑会随我一同回到南夏王宫,献给夏王蕤。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王,让他从此死了这条心!” 来的正是在影娘小面馆内装扮成普通食客,陪着迩玺王吃了一个多月面条的影卫们。 领头的那个影卫,希倒有点印象,就是在面馆内将影娘手拉的面条与案上筷子比粗细的人。彼时他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喜悦的笑,此刻断了一只胳膊,全身血迹斑斑。 那人手按断臂,咬牙对着希道:“某技不如人,不敢不从。但这把鱼唇,凝聚上古杀气,只有王者才能得此剑。我北极洲的王乃不世出的天才,二十即位,将这偌大北极洲治理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况且,北极洲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统一。南极洲至今仍战乱连连,北夏与偏安一隅的南夏征战不休,谈何盛世?据我所知,姑娘口中所说的夏王蕤不过是个小娃娃,稚子君主,有何德何能?” 那影卫跟随迩玺多年,是北极洲一等一的高手,强敌当前而色不变。 就凭这点,希很欣赏他。 他半截右臂被素女剑斩断,因失血过多,面如金纸。但仍咬牙坚持,侃侃而谈,试图说服希一同进入北极洲的王宫效忠于迩玺。 希遗憾南夏王宫竟没有这等高手,也没有这样临危不惧为君主誓死争取一把宝剑、为帝国争取一位剑客的将士。——至少在她离开的时候,没有。 希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内,由衷赞叹。“我敬佩你是个勇士。明知我轻易就可以取了你的首级,但你仍带领兄弟们前来拦截。你此刻说出的这些话,任何一句,我都随时会生气,然后杀了你!……不,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杀这天下任何一个勇士。” 那人面色微动,双目射出一阵喜悦的光芒,依稀是在面馆内比划面条粗细的喜悦的光。他上前一步,挺胸大声说道,“姑娘如此说,可是愿意随在下一同去面见吾王?” 希缓慢地、坚定地摇头。她平静地道,“夏王蕤是真正的王,天上地下人间共同选择的王。我七岁下山,就是为了他而来。我怎会随你去效忠于北极洲?一位凡间的王再强盛,也握不住这把鱼唇,更不能令雪山婵派臣服。” 那影卫的脸瞬间比金纸更白。 “婵派?”他惨笑着后退了几步,盯着希不可置信地问:“你就是那传说中从昆仑雪山下来的神女?你是婵派弟子?所以……那一切传言都是真的?南极洲偏安一隅的稚子君主最终会一统天下?” 希悲悯地看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其余影卫皆是一脸震惊。那带队的影卫早已身形摇晃,险些跌倒在这片荒草过人腰的低洼处。他脸色比胳膊被斩断时更加惨淡了。 半晌,他突然收住惨淡笑容,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向希行礼。“某等乃凡人,是北极洲王宫内影卫。纵然天命不可违,但他日,若阵前相逢,某必誓死捍卫北极洲,一分一寸,都是吾王之领土!若有那一天,请神女您恕罪!” 希目光闪动,良久,微微颔首。 那影卫便带着断臂少腿的几个手下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也极快,片刻后,除了草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丝毫看不出方才那一场惨烈的厮杀。 希目送那群影卫身影消逝于荒草深处,直奔王城而去。 她回头看战战兢兢伏在草地里发抖的雪发少女,问,“你怕么?” 雪发少女依然瑟瑟发抖,声音极低,带着颤音说道,“我怕的很!” “果真?”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双目中流离如被清风吹散的云彩。她缓缓收起素女剑,将剑归入鞘中。“你既然怕,方才为什么不逃?” “我、我逃不了。”雪发少女瑟瑟发抖道。 “你逃不掉,或者——你根本没打算逃?” 希慢吞吞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欺到雪发少女身后,一只手按住雪发少女后背的穴,浅浅地、不可方物地笑了。“姐姐,你才是北极洲最厉害的杀手对不对?” 雪发少女慢慢地站起身。 希封锁了她的灵台俞柱大穴,照理说她应该动不了分毫。但她就在希凛冽的杀气里,不动声色地,缓慢地立起了身。 雪发少女甚至闲闲地用一双修长柔美的手,剔去沾在白袍上的野草,扔掉先前握在手里的半块龟壳。悠悠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希。“神女就是神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希不以为然地冷嗤。“你是半神的血嗣,占卜出我要来这片荒坡。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场设局。只可惜,你自恃身份,不肯下场与他们一道围攻,此刻他们败了,你又打着别的主意,想藏在我身边……” 希笑。“姐姐,你的心思

这样深,怪不得迩玺封你作风雨楼楼主。” 雪发少女笑得婀娜多姿。她在这血迹斑斓的草地上转了个圈,雪色衣袖翩跹如蝶。“我哪里像个杀手了?你看,我走路连只小蚂蚁都不踩死!” 于谈笑风生间,蹁跹衣袖飞出密如秋毫细雨一般的银针。 银针针头冷光荧荧。 分明淬了毒。 希抬手举剑,剑光密布成网,宛若一块雪亮的绸布。 根根淬了毒的银针在半空中凝聚成蝴蝶的形状,蝶翼飞张外突,试图钻入剑网。片刻后又迅速分散,从三百六十个方位同时刺向希的全身上下。 希将剑光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帷幕。 密不透风,针自然也透不进来。 雪发少女拔下头上的乌木发钗,披散一头如云的雪色长发,每根发丝都凌空变成风针,天花暴射,劈空扑向希的面门。 希始料不及,突得胸口一滞,全身如同被银针雪梅包裹。 面门处,遥遥扑来数以千计的银针。 希暴喝一声,袖内的鱼唇剑破空而出,直击雪发少女。 鱼唇剑破空而出,击落距离希面门只有半寸的数以千计的银针雨,飞奔雪发少女心口。 雪发少女也不是等闲人物,翩然后退,飞速掠过荒坡,如一只扇翅飞过沧海的白色蝴蝶。——可惜,这世上从没有一只蝴蝶可以飞过沧海。就如同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在希的剑光中逃出生天。 鱼唇牢牢地将雪发少女钉死在荒坡尽头的一处断崖上。 几里外。 血喷溅在雪衣,点点红梅泼白雪。 希喘了口气,垂下眼,一步步走来看她。荒草没过希的头顶,行走间荒草簌簌。她没有动用幻术,凭借双脚,像凡人那样一步步走来。 希走到雪衣少女面前,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姐姐,被鱼唇穿心的滋味可好?” 鱼唇,伤者宛若被鱼吻。剑痕弯曲如锯齿,血汩汩,至死方休。 它只夺凡人的血。 雪衣少女身上有一半凡人的血液,一半古老神殿巫族的神血。所以她的血只流了一半,心口处被洞穿,透过血洞,可绰约窥见血洞后的荒山焦岩。 雪衣少女凄然地笑。“我名唤蓍娘,是古老神殿的血脉子嗣,希你贵为神女,居然杀我……” 希抬手,轻轻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轻柔地说道,“姐姐,你流血了。你身上的凡人血液,自心脏以上,所以你的心,是凡人的心。心口以下是巫族的血液。可惜了,若你半身以上是巫血,也许,这把剑就不会要了你的命。” 蓍娘惨笑。“就算你贵为神女,会嫁给六道中第一妖王,我也用仅存的巫血诅咒你!” 希毫无波澜。 “我诅咒你,神女希,我诅咒你……永远都得不到那个人的爱!” 希凑近蓍娘的眼睛,浅浅地不可方物地笑了,露出两小排雪白的牙齿。“姐姐,这世间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懂。就好像你一直自恃神血,以为这把剑伤不了你。但是你错了,所以你死了。” 蓍娘唇边血漫下,双眸灿然,似乎在笑。 希淡淡地拔出插在蓍娘心口的鱼唇剑,语气平静地道,“夏蕤的宠爱与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鱼唇剑拔出的时候,蓍娘就死了。雪衣飘摇,心口沾染了大块大块的殷红血迹。 蓍娘身上的凡人血都流干了。 但是她仍睁着大大的一双美目,临死前都在不甘心地等待希伤心。 蓍娘死去,双目睁大,瞳仁内的光缓慢地消逝。 希叹了口气,用手抹上了蓍娘那双不甘心的眼睛,轻声道,“姐姐……曾经有个唤阿简的凡间少女告诉我,那个人是否喜欢你,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希的声音清清淡淡地飘散于荒坡上。 蓍娘尸身啪嗒掉落。 希没再看第二眼,转身走了。一袭紫衣染了尘土,背负素女剑的幼小身姿却依然挺拔如青竹。 风猎猎,自四面八方吹响。 希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漂浮于风,是阿简的那句—— 因为, 喜欢就是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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