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变得模糊的视野里,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他拼着残余的力气,努力睁开肿胀成馒头大小的眼睛,从眼皮挤开的缝隙里,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少女居然真的朝他的方向走来了。
她三两句话赶走了锦袍男子,开始和人牙子杀价,最后以极低的价格从人牙子手里买走了他。
他本来已到极限,却还强撑着。
这少女今日已经三次叫他有了希望,又让他大失所望。
他倒要看看,这少女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少女付钱给人牙子的时候,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从钱袋往外拿,和买烧鸡时的气魄与大方判若两人。
他有些生气,想着自己竟然还不如一只烧鸡。
气归气,但还好他憋着一口气,没至于一下子背过气去,就此一命呜呼。
少女把省下来钱分两份,一份交给身边的婢女,让她到附近的成衣铺去,按照他的身量给选一套衣服,另一份钱则让身边的另一名仆从到药店去请个大夫来给他看伤。
“不好意思啊,”少女瞅着他,吐了吐舌头,神色里居然有几分无奈和诚恳的歉意,“我身上钱不够,不把价格砍狠一点,实在没钱给你买衣服和看伤了。”
那是少女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女身边带着的婢子是个哑巴,名唤青棠。而那个少女,叫顾灵芷。
“静奴……嗝……”在屋顶醉酒的顾灵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底下正好有两名北渊宗的弟子巡夜经过,听着寂静夜色下骤然响起的这么一声古怪又响亮,近乎小兽低鸣一般的声音,都吓了一大跳。
顾灵芷睡得迷糊,踢了一下脚尖,脚边的酒壶被她这么一踢,骨碌碌地往下滚去。
还是昀泽眼疾手快,探出身,一把捞住掉下屋檐的酒壶,又缩回了身子。
四下里一片幽静,浅而薄的月色轻轻披落在树丛和屋檐中间。
乍然响起的,这么一连串咕噜声,像是从哪里蹿出来一头异兽,哒哒地迈着脚步走近。
巡夜的两个北渊宗弟子听得那声音越发古怪,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眼,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昀泽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未及转身,听见身后人带着满身酒气,低声咕哝了一句:“要是我活不长了,你可得忘了我。”
“记得太痛苦了,”顾灵芷睡得不怎么安稳,不知是不是被底下瓦片硌着,她侧过身挠了挠后背,“还是忘了好。”
昀泽绷直的后背仿佛僵硬了一般,愣愣地保持着一个怪异而扭曲的姿势。
次日早上,顾灵芷并没有像昀泽料想的那样,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来。
天色方才大亮,她就在尚且未完全退去的睡意里,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眼珠转了几转,蓦地睁开。
青棠这几日都和她同睡一屋。她因为口不能言,对外界各种声响和异动分外敏感。
顾灵芷方才微微动了动身体,青棠已经过来了。她便让青棠打了水来,洗漱一番后匆匆出门去了。
外头动静闹得不小,以至于顾灵芷才出了弟子房,往山上的几座大殿走去时,就已经把事情听了个七八成。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巡逻的北渊宗弟子发现,后山处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意图潜入北渊宗。他们当即便把那人抓了,又差人去禀告大师兄。可是那人一路求饶,说自己是太仆寺阮寺卿的家奴,奉命上山来,给小主子送东西。
那人口中的小主子与顾灵芷算是旧识,她过去常唤她“小阮师妹”。这“小阮师妹”真真应了和她姓氏谐音的那个“软”字,是个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小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说话声音也软绵绵的小姑娘。
北渊宗的规矩是刚入门的弟子四到六个人住一间房,进阶以后,方才可以分得少人住些的房子,或者独立的小间。顾灵芷修行向来懒散,早几年一直落在后面,凑巧认识了小她几岁的小阮。
小阮生得娇嫩水灵,即便有些小婴儿肥,也是个无可否认的美人儿。顾灵芷素来喜欢和长得美的人待一块,自然也就常和她在一起。顾灵芷拜进北渊宗的时候,虽是认了掌门元空子为师父,但寻常的大课也还是要上的,两人常常一同去上大课。
后来,因为小阮师妹跟随的是北渊宗内另一位长老,她们进阶之后修习的内容不同,又分住两处,渐渐联系得少了。
顾灵芷踏入紫阳殿的时候,景朗已经在那里了,昀泽抱着手臂站在他身边,脸色冷冷的。一大早,不知道又被谁惹毛了。
正殿被炸后,平日里掌门和长老们用作议事的紫阳殿就暂时代替正殿,成为一众北渊宗弟子聚集,商讨要事的地方。在那两名北渊宗弟子抓了人后,便将人直接带到这里来。
北渊宗掌门元空子闭关去了,其余几位长老也都不大理事情。即便出了正殿被炸这样的事,后续事情都一应交给景朗,全都当了个甩手掌柜。
“阮师妹呢?”景朗扫了一眼抱着包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位自称是阮家家奴的闯入者。
“派人去找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弟子应道:“但阮师妹不在房中,我已命几名弟子分头去寻找。”
顾灵芷缩在一群师姐师妹后头,静静听着。
“奇怪了?”
“人怎么就不见了。”
“该不是她有什么问题吧?哪能这么巧不见了人?”
“你别瞎说,”有人不认同,道:“阮师妹来北渊宗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是内奸?”
“这些可说不准,正殿被炸后,多少人脚底抹油溜了,他们可都在这修行好多年了。大难临头,不也还是先飞了。”
经过正殿被炸,三名弟子无辜受到牵连身亡一事后,北渊宗弟子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炸的又会是哪一座楼阁殿堂,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被殃及的下一条池鱼,莫名其妙丧生在此。
到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