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江市最好的医院里最好的单间病房,除了满眼的白色,和挂在床头的吊瓶,完全看不出来病房该有的样子。
比三年前穿着打扮更胜一筹,也更显年轻自信的周丹潼手脚麻利的整理着来探病的人留下的鲜花和水果,仿佛不曾看见床上老父的冷脸。
三两下将该收拾的收拾好,人情冷暖只从这些慰问品中就能看出来,退下来到底是退下来了,依旧享受着老干部的待遇,却是没了曾经的权利,自然也就没了往日那些趋之若鹜的蝇营狗苟。
周丹潼不知心里该是何种滋味,曾经的她是如此的憎恶着父亲手中的权利,因为它带给这个家的只有不幸。
曾经的她也是如此的痛恨着父亲的无情,看看江市和她差不多家世的人家,谁家会真的送自己的儿女下乡?还是去最艰苦的边疆和最偏僻的乡村?
下乡那年,她才16岁啊,如花般的年华,最大的心事不过是烦恼着宋家的哥哥到底是不是喜欢她。忽然得知自己要下乡,还是去一个离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深感惶恐无助的她第一次哭着去求了自己的父亲,最后的结果却是让她深受打击,以至于下乡之后好几年都不愿意和那个该称之为父亲的人联系。
同样是做父亲的,宋家的儿女留在了城里,李家的儿女也留在了城里,还有江家、袁家……为什么只有她的父亲是如此的冷血无情?
当年的周丹潼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现在的周丹潼能理解父亲的做法,却依旧无法释怀。是的,父亲很伟大,一生忠诚,为国为民,但他们身为子女所受到的伤害呢?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吗?
将手中的康乃馨插到花瓶里,周丹潼望着床上的父亲出了会儿神,那个仿佛钢铁般的男人是真的老了啊,躺在病床上的瘦削身躯毫无以往的威慑力,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你想好了?真的要嫁?”良久后,周宏泽如此问道。
“婚期已经定了。”周丹潼的声音很冷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孩子呢?”周宏泽记得大外孙女应该叫怡然,虽是一母同胞,却是和安安截然不同的性格,同在江市,接触得还不如安安多,不过这样也好,和他接触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当然跟我一起过去。”周丹潼答得毫不犹豫。
周宏泽微微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纵是心里有再多的话,他也无法说出口,对儿女的亏欠让他不能以一个父亲的立场再去要求一些什么,就像当年丹潼的离婚,他也只能劝劝罢了。
想到远在梅县的许博和安安,周宏泽心下黯然,越是接触,他越是喜欢那父女俩,内心未尝没有慢慢找机会让他们复婚的念头,但因深知女儿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如果知道他插手,只怕会更加的逆反。
原想着再过两年等一切都平息下来,他的身份也不再那么敏感,到时趁寒暑假把安安接过来让她们母女多接触接触,有着孩子作为中间的纽带,博和丹潼才有复婚的可能性。
谁知丹潼再婚的消息会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让他所有的盘算一下子都落了空。
虽然心中失落,但丹潼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哪怕心中再不赞同也无法阻止。他一直以为女儿会因为他的关系而对权力相关之人避而远之,没想到她的再婚对象竟然会是宋家,那个哪怕是在动乱年代也能屹立不倒的显赫家族。
不同于他们周家,他周宏泽就是个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全靠国家给培养大,所以他的权力虽大,却是一棵生长在沙地上的孤木,底盘不牢,也无帮衬。但宋家不一样,他们家有着深厚的底蕴,有着悠久的传承,是少数能从封建时代留存至今且依旧过得很好的家族之一。
嫁到那样的人家,还是二婚带着孩子嫁进去的,丹潼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会面临怎样复杂的状况,这样的生活难道真的会比曾经和博在一起组建的小家庭要更幸福吗?
但是看着女儿谈起婚事时目光中的平静与坚定,周宏泽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女儿不是来和他商量的,只是来通知一声他这个老父亲罢了。
周丹潼没在病房里多做停留,他们父女俩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看望过后,她就回去了。
踩着高跟鞋脚步匆匆的走向医院的大门,周丹潼完全没有注意到从旁边的侧门走进来的一大两小,那正是终于到了江市的刘建军,以及紧紧跟着他的林思远和许安然。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许安然的目光不自觉的望向那个疾步远去的身影。
一路上紧牵着安安的林思远敏感的察觉到了妹妹的走神,关心的问道:“安安,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许安然收回目光对着关心自己的远哥哥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远哥哥,我不累。”只是刚才一瞬间,她仿佛觉得那个身影似曾相识,但仔细一看,印象却又很模糊,大概是自己记错了吧。
跟着远哥哥往前走,许安然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忘在了脑后,满心满眼的都是即将见到的周爷爷,她都好久好久没见过周爷爷了,特别特别想他!
确定老爷子的病房里没人,刘建军又亲自去打点好一切,然后才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周老爷子的病房。
“周爷爷!”
熟悉的清脆童声直让躺在床上的周宏泽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但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如乳燕般扑在了他的床上。
“周爷爷!安安来看你了!还有远哥哥也来了!周爷爷你打针痛不痛?爸爸说生了病打了针就会好,周爷爷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对了,我和远哥哥给爷爷你带礼物过来了,还有还有……”
许安然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冲走了病房里的冷寂,周宏泽被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安安他们搞了个措手不及,有心责怪老刘的自作主张,却又无法否认看见安安那一刻内心的激动,他是真的想念这孩子啊,也唯有和这孩子在一起,他空荡荡的内心才能泛起一丝热气。
看着老爷子脸上难得的笑意,刘建军深感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果然把安安接来是对的,也只有乖巧单纯的安安才能让老爷子如此开怀。
不同于对外所说的老爷子是换季引了老毛病,作为亲信的刘建军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老爷子他是生生被气病的,被那个混不吝的大儿子周卫国给气病了。
老爷子一生强硬,面对儿子的混账,他硬挺着没有倒下,谁都没有现他当时有何异样,却在深夜独自一人时,终于扛不住病了,若不是现得早,老爷子怕是就救不回来了。
其中的凶险除了医生就只有他刘建军知道,老爷子不许他对任何人说,哪怕是他的子女也不例外。
刘建军拗不过老爷子,但他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老爷子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什么都往心里埋,又自觉对不住家人,老了也不想成为子女的拖累,又担心着不成器的大儿子和身残的二儿子,还有离了婚带着个孩子的小女儿,压在心头的事情太多了,老爷子一把年纪的人又哪里能扛得住?
跟了老爷子几十年,刘建军实在是担心啊,这才毅然前往梅县把安安带了过来,只希望这孩子的到来能让老爷子有几分宽慰。
一时间,病房里满是欢声笑语,许安然依偎在周爷爷身边,说着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明明只是常人眼中很普通的小事,却被她欢快的语调谱出了不一样的旋律,一下子变得生动无比,只叫听的人无端的向往起来。
周老爷子的神情越来越缓和,看着安安的眼神就像普通的老人看自己的孙儿一样慈和,哪还有以往的铁血果断。
林思远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安,有时安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时,他还会立刻贴心的补上。面对安安时也完全没有他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对待孩童时所常有的不耐,他对安安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他也始终都记得,他人生中的第一缕温暖来自于那个毫不嫌弃他的狼狈,只是满眼关心的问着他是不是鸡腿不好吃的小天使。
眼前的一幕,和千万个和睦家庭的日常也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如果让人知道这其中的主角之一竟然是周老爷子,这一切又该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病房里,一名昨晚才住进这间空病房的男子正听着耳边传来的隐隐欢笑声怔怔的出神,欢笑声是来自隔壁?还有童稚的声音里偶尔夹杂的苍老嗓音,叫人既熟悉又陌生。
确实是熟悉的那个声音,但声音里饱含的笑意和情感却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违和的地步。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他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