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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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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班级毕业照,同学们轮流找老师们合影。

我倚在中庭的樱花树,找出兜里没水的黑笔挑开易拉罐的拉环,然后手捧热乎乎的橘子热饮望向不远处。

三个要好的女同学们抵着额头掉眼泪,手指扣在一起,啜泣着分享新学校的名称和地址,约好来年的第一个暑假出游。

再远一点,老师身边围了一个圈,都是熟悉的课堂调皮蛋,办公室苦口婆心教育的常客,有两个的学校生涯即将画上句号,所以他们翘首等待学生时期的最后一张合照。有个男生瞧见我,挥手大喊我的名字,他们拉我到数学老师身边站定,在镜头前亲昵揽肩,笑得露出四颗牙齿,快门声响起的一瞬,所有人放声尖叫毕业快乐。

末排一个脸生的女同学挤到我的身边,准确叫出我的名字,兴冲冲问道:“我听说你考上了兵县的强校,他们给外县学生准备的试卷可难啦。你可真厉害。我妹妹很崇拜你,打算来我们学校读,你能给她签个名,写点鼓励的话吗?”

她塞给我一张香槟色的贺卡和一只满墨的黑笔,卡片散发末冬不该有的柔和芳香,我旋开笔帽,深知自己的字迹不可恭维,便卯足了劲写出横平竖直的端正感,然而末尾的落款仍是儿童简笔画,幼稚而稚嫩的“椎名纱织”。她没问我具体写了什么,卡片揣进兜里,做着帆船启航的手势,大笑着说,一路顺风,椎名同学。

陆续有同学经过樱花树,拜托我为他们拍照。情同姐妹的闺蜜手挽手,她们掐对方的脸,大笑倒在彼此的肩膀上,背身用手比出圆润的爱心。情侣一同站在树下,冬风吹不熟枯枝,却吹红了他们的脸颊,我挪动手指照相的一瞬,男生伸手用力揽过女友,低头窃笑起来。我的抓拍技术不错,精准留下每一帧生动的定格,他们向我道别,留下零食、笔记本和彩色丝带当作离别的纪念品。

乌泱泱的人海退潮,我一个人坐在樱花树下,喝完最后一口橘子热饮,仍然没凑够勇气找到角名伦太郎和他合影。所以我扔掉饮料瓶,拍照得到的礼物揣进怀里,脚步慢吞吞挪向教室,放学后的教学楼如同口干舌燥的巨人,学会阒然无声的稳重,只有几个奔跑回家的低年级学生带来一点声响。

我用肩膀顶开前门,满怀礼物落在桌面,发出重物落水的扑通声,越过桌面提起包,刚准备一股脑塞进去,余光忽然瞥见后排的人影,冬天灰扑扑的光线照亮他的脸,我感到头顶的天花板变成一块融化的巧克力,糖浆滴落永无止尽的稠雨,严严实实裹住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还没走,包堆在桌面,撑头看向窗外的樱花树,臂弯在侧脸留下了浅浅的红色睡痕。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我该和他打招呼,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惜软弱占了上乘,始终没法开口发出合照的邀约。我没有说话,手指蜷曲,刮掉掌心涔涔的汗水,最后一个礼物扔进包里,我已经用光了借口,近在咫尺的岔路必须挑一条前进,所以我犹豫了一秒,重新抬头看向角名的方向,猝不及防撞进魂牵梦萦的绿色眼睛。

“还不回家吗?”

我的声带有卡顿,像一台老式黑胶留声机。

角名有浓重的鼻音,刚睡醒,或者在冬天的尾声得了不走运的感冒:“我睡了一会,没想到人都走空了。”

冬天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并行的影子几乎能碰到走廊的另一头,他走得不算快,我不用提速就能跟上他的脚步,眼神无处安置,只能盯着起伏的足尖,祈祷时间的流逝慢一点,或者干脆定格在这个凛冽飘絮的冬日吧。

沉默太过漫长,他主动找了个话题:“稻荷崎的入学考试难吗?”

他和我不一样,排球队的监督直接邀请入校,没有经历笔试和面试的环节。

事实上,整个学校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大费周章申请外县的学校,尽管有不少同学凭借特长录取外县,但学校的优质生源主要还是流向名古屋和东京,同学得知这个消息,纷纷问我是不是经历了父亲的职业变迁或者家庭变故。

我没法向角名撒谎,艰难点头:“挺难的。”

他开玩笑,夸张的一咏三叹:“拜托,那可是你。”

我摇头,无奈地说:“我只是有点小聪明的普通人,没有拿得出手的天赋。就像便利店的货架,天赋决定了你能搁在第几层,而努力决定了你能否在这一层拨得头筹,我不过是普通货架的上游,始终无法撞破架顶。然而,角名同学对排球的球感、直觉和判断,普通人能从中感到望其项背的绝望,这点无法逾越的绝望感,恰恰证明了你担得起天才的名号。”

角名没否认,插在兜里的手抽出,屏幕亮堂堂的,他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向右滑动。我们班同学的脸横七竖八躺在相册里,大多是男生的照片,凑在一起吐舌头做鬼脸,几个人一脸坏笑把某个男生挤在墙角,一字排开挥舞粉笔模仿老班的动作。还有几个女孩,拉开教室前门,满脸愕然撞进镜头。

“要拍一张吗?”

我沉浸在相册中,没反应过来:“什么?”

“要拍一张照片吗?”他重复一遍,声音有点含糊,很快补充说,“我拍了全班的人,差你的一张。你很怕照相吗?你总是在躲镜头。”

我讨厌镜头里不好看的自己。想象这样的自己留在照片纸上,都会一阵应激的恶寒,忍不住删光照片,或者找个地缝彻底钻进去。但角名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他找了个公告栏,边框支起手机,挥手示意我向后退站直,我不舍得拒绝他,只能踉跄着后退,差点撞到樱花树的树干上。

镜头里的我一定很丑,浑身紧绷,双脚不自然并在一起,手指揪着裤子的两边口袋,下巴要么过高,要么缩出双下巴。我感到绝望,呼吸逐渐急促,泪水几乎要在眼眶里打转,不想他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干脆摘掉眼镜揣进兜里,看不清的世界再丑陋,也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美丽。

这是因为他而涌现的勇气,微弱,但足够支撑我熬过自我否定的痛苦。

快门声响起,我松了口气,想挪步离开尴尬的处境,抬头看见角名快步向我的方向走来,他来不及做口型,直接按住我的肩膀,五到一仓促数过,快门声惊动了头顶枝头的一捧雪,如同还未融化的一朵白樱,顷刻满枝满野。

我的包装满了毕业礼物,却始终有一处空白,任何针线都无法缝补色彩,直到他来到我的面前,晶莹剔透如水晶,轻松照亮空旷的荒野,尽情赋予荒芜缤纷。星星会指引我们方向。我想起这句话,而今月上柳梢,冬天雾霭沉沉,天空是一汪染了墨的黑海,他站在那里,便成了我眼中唯一的恒星。

“角名。”

他取下手机,重新揣进兜里,回头看向我。

我想要告诉他一切。我报考兵学校的真正原因。我想要诉说感情的蛛丝马迹。与他有关的心动的每一种定义。我有万千条读来的情话可以化用说给他听。我想告诉他,他什么都不需要做,我的喜欢已经满到溢出来,藏也藏不住。

但我能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

糟透的、难看的、不值得的自己。

我是陈词滥调,是天鹅湖的丑小鸭,洁白的天鹅之翼很难改变深嵌的丑小鸭之心。

熟悉的绝望感涨潮,很快淹没了我的脚踝、膝盖和大腿,一路攀爬到脖颈,牢牢禁锢我的喉舌,每一次呼吸都涌现窒息的哽咽。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办法坦荡地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停顿实在太久,未戴眼镜的世界是美轮美奂的谎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便可以克制住所有负面的想法和情绪,移开目光,故弄玄虚笑一声。

总有一天,未来的某一天,我能站在他的面前,跨过所有自己竖立的心魔门槛,坦荡说出所有的一切吧。

我深吸气,牵起嘴角,用笑容遮掩颤抖的声音:“角名同学,明年在兵,我能请你吃章鱼烧吗?”

路旁的街灯盏盏亮起,尽的星星坠落原野,仿佛一场迟来的天将明。

*

我抽出一张纸巾按住眼角吸收生理性的泪水,眼珠顺时针旋转,等待湿滑的镜片逐渐贴合,适应镜片带来的持续异物感。

宫侑跃跃欲试:“睁开眼睛。你能看清我的脸吗?”

他近在咫尺,脸上的绒毛根根分明,沐浴在阳光长河中,仿佛河畔芦苇迎风飘荡,容貌像一声清磐,英挺的眉毛和鼻梁,虹膜流转耀眼的金色,我暗自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翘首等待我的回应,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天真神态,莫名令我想起躲在树干背后好奇翘尾的小狐狸。

摘掉沉甸甸的眼镜,我感到疏朗和轻松,像一整个秋天提前到来踩过脸颊,留下四五个干爽的脚印,回答也格外轻快:“我的眼镜有两年没换,度数大概涨了一点,戴上隐形眼镜看得更清楚。”

宫侑捡起桌面的眼镜,拇指拂过镜面的坑洼和灰尘,刚架上鼻梁,就皱眉嘀咕说好晕,他见我拿布裹好眼镜,小心翼翼放进包的夹层,觉得我的土气不可理喻:“这么丑的眼镜还当宝贝似的。你早该扔掉,每天戴隐形了。”

他的口气实在何不食肉糜,不怪同学风传他的孤傲不群。可我的耳根软,心肠更软,他流露一点罕见的善意,我的不快便能一扫而空,自顾自挖出他性格里单纯而直率的一面,说服自己放下流言堆砌的成见。

“我没那么多钱,”我尽量耐心,解释说,“而且平常在学校,没有重要的场合,没必要专门佩戴隐形眼镜吧。”

宫侑摇晃食指,意味深长:“角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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