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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兵真像一个装满热水的浴缸。
我有点热,拨开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双手环住一年级新生的十几个漂流瓶,腾不出手给自己扇风,有些郁闷地瞥了眼吊儿郎当跟在我身边的宫侑,他在读我修改的计划,单手提起我们两个人都经手过的皱巴巴的白底黑字,另一只手插进兜里,没有流露出一点帮女生分担重物的意愿。
他一目十行,眉毛越拧越紧,半只脚踩进心理咨询室时,抿紧的嘴唇不由自主碰出一声不赞同的啧。
“章鱼烧约会,没有任何铺垫,暂缓执行。苦练歌舞加入学校拉拉队,想法不切实际,完全没有考虑执行人的性格和个人条件,否决。申请全新的小号接近角名,尝试和角名网恋,不确定的因素太多,留观,”宫侑一口气读完我的全部注脚,举起计划大力拍在墙面,吊扇把页脚吹起海啸般惊涛巨浪,他一脚踩在我端来的斜梯,言语愤慨,“你这不是把我的想法全否了吗?”
我踩住梯子的最上层,瞧见他的动作顿时胆战心惊,低头警告他:“我摔下来的话,绝对要你负全责,赶紧把脚放下去。”
他冷哼一声,听话放下左脚,两只手牢牢固定住倚墙登高的斜梯,方便我站稳梯子向高处伸手放漂流瓶,嘴巴却不饶人,非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惹我生气。“啊呀,忘了你是平衡感奇差无比的呆子,”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怎么非要长张嘴,耐着性子听他说话,“喂,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漂流瓶不是一年级的活吗?”
我接过他递来的瓶子,高高举起右手,小心翼翼把漂流瓶推进木柜的空格,十三个瓶子工工整整排成一字型。我确认好每个漂流瓶的间距,双手握住梯子边缘准备向下走,一低头,竟然看见宫侑伸出的右手,他的眼睛向门口瞟,顾虑我的校裙不肯向上看,等了一会,右手终于不耐烦地震动起来。
“愣着干什么,”他抬头,视线却笔直投向天花板,慢慢滑落到我的脸上,“抓着我的手,赶紧下来啊。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角名要训练,你总不可能每天蹲在排球馆和他套近乎吧,那样还不如直接告白。”
我不敢犹豫,眼睛一闭,胡乱握住他的手腕,踉踉跄跄滑落梯子重回地面。
外面的气温太热,离午休结束还有些时间,我舍不得心理咨询室的空调,双腿并拢向后叠,裙角盖住大腿,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坐在木地板,宫侑没空分神管我的动向,他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右手托头全神贯注阅读计划的边角料。
我的后脑勺抵着墙壁,困意渐浓,担心自己一闭眼就睡过去,一边打哈欠,一边和宫侑解释他之前的疑问:“稻荷崎的新生传统,第一堂课要给三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活动一般在三月份,六月会有一次更换的机会。两年前,我更换了自己的漂流瓶内容,所以现在得帮一年级替换信纸内容的孩子放漂流瓶。”
靠内的一面木柜密密麻麻放满各色的漂流瓶,我和宫侑的漂流瓶都是粉红色的款式,瓶身有猫咪和波子汽水,初中生都嫌幼稚的颜色和图案,他取下我的漂流瓶,作势要取出瓶口的木塞,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举高瓶子对着窗口白花花的太阳光仔细打量瓶里的那张纸。
“看起来不像信纸,”他嘟哝了什么,手肘捅我,不怀好意地问,“你装了什么?肯定和角名相关吧?”
我困得厉害,被他这么一吓,再浓的倦意也全无:“不要剧透啊。”
“你期待这东西?”宫侑嗤笑一声,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揣测我的想法,“像你这种没有冲劲的家伙,怎么可能满怀憧憬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我厌烦于他莽撞猜中的实话,不过暑热正倦,懒得和他再起口舌,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那么,有冲劲的高中王牌二传宫侑同学,两年前的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其实无需这一问,宫侑的回答显而易见,他的人生重心一直是十八米与九米构成的排球场,眼睛容纳着旋转的三色小球,等待它在自己的指尖弹往最合适的位置。这是宫侑的执念,他整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摒弃纷扰的庸俗外界一心冲向的真正幻想乡,所以他的回答一定是——
“春高第一。”
“春高第一。”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真像饮料中融化的冰块清脆掉落底层。
我用双手向后撑,尽量展开身体散热,掀起眼皮,果然看见宫侑有些羞恼的神情,他卷起计划,不知轻重拍痛我的额头,更低沉的男声立刻高亢回荡于窄屋内。
宫侑说:“你都猜到我的漂流瓶内容了,这不公平,你得告诉我,你的信纸内容!”
他越想越气,伸手就捞回我的漂流瓶,我睁大眼睛,来不及扑过去制止,他已经干脆利落拔出瓶口的木塞,倒悬瓶身晃出一张薄薄的纸,他正要一鼓作气彻底展开,心理咨询室的门忽然洞开,一个女孩矮身进屋,瞧见我们的互动,脸瞬间因为尴尬而通红,她一边小声道歉,一边迅速取回办公桌的作业本,肩膀匆忙关紧门,趁他好奇留神桌面的瞬间,我慌张抽出那张纸塞进怀里。
宫侑回头,想和我说什么,看见我这么防他,语气因生气充满显而易见的不满:“喂,我都坦率告诉你漂流瓶内容了,你就这么小气吗?那是相片纸吧?该不会是你和角名的照片吧?”
他一连串的问题竟然准确击中了真相。
我彻底僵住了。
“还真是啊,”宫侑笑起来,有微妙的愉悦感,“你怎么弄到手的?拿班级合照合成的?”
他的话实在刺耳,我真生气了,扭脸不搭理他,没想到宫侑得寸进尺,少年的影子慢吞吞笼罩住我,那张漂亮到让人不敢呼吸的脸伸到我面前,狐狸眼带笑向上瞟,关西腔近乎撒娇一样,向我玩闹祈求:“给我看一看呗。”
宫侑没有边界感。
我想起同班女生的总结,不由发自内心的赞同。
同班女生得知我和宫侑最近的过从甚密,结伴找到我,专门向我罗列宫侑在感情方面的罪状。
初中,暗恋他的女生亲手做了奶油味的饼干,喷了香水的贺卡写满鼓励和赞美,等待心意在他的唇舌间甜蜜融化,她没想到宫侑嫌饼干太油,影响自己后续的比赛发挥,结果全部吃进了宫治的肚子里,宫治给女生写了一封回信,列出了饼干的所有配料,还说女生用的黄油品牌确实口感油腻,他换了另一种黄油改善口感,效果不错,建议她下次改用这种牌子做。
高中的宫侑终于开窍,有了恋爱的自觉,嘴贱有所收敛,不会当众说女同桌的腿粗不适合穿白袜,但狐狸的眼光挑剔,高我们一届的拉拉队长都只是不错。宫侑说,自己的真命天女必然是漂亮的,敢爱敢恨,美得咄咄逼人,沙漠绽放的尖刺玫瑰,不管季节、土壤和种植者的目光,偏要自顾自绽放。女生们冷笑,说不要着急,等宫侑以后进入相亲市场,一定会接受现实的毒打。
宫治说,这样的女孩也很好,但他不喜欢。他喜欢聪明的女孩。
“他还想说什么,想到什么,突然闭了嘴,什么都不肯说了,”她们频频点头,拥有人类的探索精神,七嘴八舌揣测起原因,“他可能想举例子,但例子太具体,一听就能猜出描述的对象。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治同学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插不进话,也不感兴趣宫兄弟的传闻,偶尔点头给她们一点反应,大多数时间都盯着鞋尖走神。
民俗传说认为,双胞胎是一根金枝托生的灵魂裂开的两瓣莲,她们对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充满好奇:“可他们是双胞胎,基因一样,成长的环境也一样,按理说喜恶也应该一样。椎名,你觉得呢?”
四双眼睛直勾勾看向我,等待我加入女子茶话会。
我不好意思拒绝,鞋带缠住食指,尽量迎合她们的话题:“我觉得,他们是彼此的镜子、眼睛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他们的相似和不同以动态的形式存在。泰勒说,现代人的错误,是认为我们对个体的理解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镶嵌于社会之中,换句话说,我们不是以孤立的方式来理解个体,我们是在各种有序的关系中理解自我。两位宫同学很幸运,他们有一份上天赋予的、永远不会割断的关系,无时无刻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真实和虚假,想要和不想要,从而推动他们成为真正的自己。”
世界的大多数人在茫茫人海寻求认同时,侑和治天然构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国度,他们永远是这个国度的王。
如果宫治真有喜欢的人,宫侑一定会相当讨厌她吧。
第一次,有人握住了打开他们世界大门的钥匙,那是宫治递出的刀,足够割断他们同步了十八年的人生。
我的沉思落在宫侑的眼中有了别样的意义,这份意味不明的踌躇成功取悦了宫侑,他仍然是掌控者和引导者,意味深长笑起来:“你该不会对我心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