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治曾在十四岁在天台见证过一场日出。高矮不平的屋顶矗立在远方朦胧的烟光雾色之中,天际那纤长的流光轻轻晃动,侑的脸布满金灿灿的光晕,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像一艘灰白船只在光亮的海面上出现又消失。这是宫侑的日出。他划动船桨,向光亮升起的地方航行,雪白的浪花吞噬了他,而下意识伸出手的宫治却没有一同闯进倾盆而下的光亮中,即使光亮确实在某一瞬间溅落到他的手背。
他想到大海,船只,海怪巨兽。
唯独没有令宫侑心驰神往的日出。
宫治走下楼梯,与沐浴日光的宫侑背道而驰,像一块清脆下坠的石块。他知道自己不会陷入黑暗。很快,太阳将完全升起,阳光把房间照得斑驳分明,透过敞开的窗户,四面八方传颂世界的美丽呢喃。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上剥离,每一步都在下沉,色彩有二十阶,蘸别的颜色同样可以画出春花、夏果、秋叶和冬雪。他好像窥见了世界的另一重真实,又好像陷进了谎言的另一面,蔚蓝色的海水在他的膝前起伏,太阳化了,天空融了,他要离开不知何时空无一人的镜厅,去摘一个新的太阳。
命运在他的耳边呢喃。
那是宫治的——
大海
北面校舍的住宿条件据说不错,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没有给每间宿舍配独立卫浴,晚间仅在固定时间供应热水,宫侑和宫治经常跑到角名的宿舍做关东煮,顺便藏匿害怕妈妈发现的游戏和杂志,校舍再往北是一片住宅区,我租住的公寓位于其中一栋的三楼。
简单的一人间,阳台朝西,早起能听见清扫街道的声音,偶尔排球队晨跑经过楼下,我就躲在玻璃门后面偷看队伍末尾的角名,宫侑和宫治总是大叫着冲在最前面,角名趁北学长的注意力全在打闹的宫兄弟身上,偷懒走几步,看会手机,等北学长教育完宫兄弟,习惯性回头叮嘱一句“角名,不要偷懒”,他再一脸不情愿地继续奔跑起来。
房间的装饰很少,桌放了两个相框,装的都不是照片,左边相框放了一张纸条,已经毕业的数学社学姐给我写的祝福语,右边相框是爸爸给即将离开爱知求学的我的赠语。桌旁边有一堆纸,大部分是证和奖状,还有我写作业时随手扔下去的废纸,全部混在一处,光挑拣就要浪费半天时间,所以我一直无视这一处的混乱。
我没有买架,就用木椅随便堆起暂且不读的,足足堆了半人高,乱七八糟的,有数学方面的工具,有四指厚度的历史古籍,也有一些漫画和轻小说,都是角名在推里提过一两句的。周末的午后,我在兵没有朋友,几乎不用外出,整个人窝在狭小的沙发里,西晒的阳台像一个运行中的烘干机,冬天最是舒服,我读了几页,就用本盖住脸睡一个香甜的午觉。
厨房没有开火,瓷砖没有一点油烟的痕迹,水池的盆里泡了宫侑和宫治带来的苹果,红澄澄的三个果实浮起来,宫治不急着捞出来,抄起锃亮的瑞士刀开始切土豆,滚刀切法,刀面和木板铿锵碰撞,很快盖过了宫侑背手在我的桌前面啧啧的叹声。
平常闲置的矮方桌经过宫治的擦拭焕然一新,干净的铁锅放在中间煮着汤底,周围摆了一圈肉和菜,宫治端来切好的土豆凑齐最后一个空位。他找到我丢失许久的汤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洗得干干净净,揭开锅盖,尝了口汤,挑了一个瓶罐往锅里洒了一点什么,然后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我。
“你吃不吃香菜?”宫治问。
我在主座沉默一瞬,摇头:“不吃。”
宫侑在欣赏我的证,还有余力竖起耳朵留心我和宫治的对话:“你怎么和角名一样挑食,每次找他吃火锅,他都推三阻四,一会不吃内脏,一会不吃香菜和葱蒜。”
宫治深以为然,开始往汤里下肉和菜:“所以他骨瘦如柴。”
“但他很喜欢吃甜食,上次的芒果椰子冻点了两份,阿兰差点以为角名饿了三天三夜。”
“那家的芒果不够新鲜,吃进去有点生,汁液太酸,但掺了牛奶的椰子冻确实味道不错。”
“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一直沉默的我冷不丁开口,“周六,上午十一点半,为什么你们两个会敲我家的门。”
周末该睡懒觉,我和往常一样关了闹钟,睡到日上三竿,被宫治的电话吵醒,一接通,宫侑的大嗓门立刻震得我的天花板都在发抖。我没睡醒,大脑不打算处理他们的废话,可宫治的态度实在礼貌,他和宫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前者先客气询问能否来我家,后者直言不讳,他们就在我家楼下,然后抱怨一番暑热、饥肠辘辘和我的冷淡态度,好像我是坑害他们兄弟两人的天大恶人。
他们两个热情招待我,一个替我调蘸料,另一个夹菜倒水,没一会,我的碗里就堆起小山丘。
“我是来讨论作战计划的,”宫侑打了个哈欠,夹了一块土豆,吃完还要嫌弃一句,“阿治,你做得太难吃了,一股污水的味道!”
一眨眼的功夫,宫治已经吃完半碗饭,忙着夹起肉片蘸酱料,没空搭理宫侑,一边咀嚼食物,一边潦草回答:“我做的饭,你可以不吃。”
“是我掏的钱!”
“哦,做饭不算人工费的吗?”
他们隔着一个我,故意用筷子抢肉,在桌子下面用脚踹对方,每吃一会,就要阴阳怪气骂一句,还好宫治好心帮我夹菜,我不必参加他和宫侑的抢食混战,只用埋头吃饭,充耳不闻他们翻出来的陈年旧账,谁偷了谁的布丁,谁又栽赃陷害了谁。
等他们差不多吵完,我茫然看向宫侑:“什么作战计划?”
“当然是邀请角名一起回爱知。”
也许是宫治在场,宫侑的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我感到不明缘由的尴尬,拧开他们带来的果汁,给每个人都盛满一杯,思考怎么岔开话题。
“这个事吧……”
“每次放假,爱知的同学都会组织一起同行,”宫治大约是装作听不懂,气定神闲接过宫侑的话头,反而问我,“角名每次都参加,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一次都没去?”
宫侑在瞪我。
毋庸置疑,他不知道这件事,我的疏忽让他在宫治面前丢脸。
“事出有因,”我端起水杯,挡住尴尬而不自在的表情,眼见宫侑的怒火要烧到我的身上,慌忙解释说,“第一年,我因为肺炎住了一个月的院,他们回家前结伴买了花和水果来看我。第二年,我要参加数学竞赛,社团组织合宿,时间点刚好就是放假的第一周,所以我又没参加。”
宫侑冷笑一声:“那你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借口洗碗一个人躲进厨房,水流拧到最大声,双手放进清凉的流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午饭只是一个开端,宫侑布置了一个周全的采购计划,彩妆、发饰和裙装,他要我改头换面做漂亮姑娘,在角名的惊艳目光中像窈窕淑女一样提着裙摆走下楼梯。但我不想宫治参与这件事。宫侑点破的秘密如鲠在喉,那份属于两年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骤然出土,我无力思考现在的宫治的所思所想,更无法坦然和宫治说起我的想法和感情。
只有一点我可以确认,宫侑的打赌和宫治有关,比起彻底的胜利,他更想在宫治的脸上见到置气或落败的表情。
老实说,我可以继续想下去,打赌的前因,他点破宫治秘密的动机,甚至是带着宫治一起叩响我的公寓房门的刻意。线索已经足够,他捧起自己和宫治漂流瓶时,言语无意识透露的感情和思考像一把钥匙,它卡在锁孔里,等我握住钥匙顺时针转动,门后是宫侑未曾示人的内心国境。但我不想,也不会这么做。我装作看不见这一切,只关注自己在乎的一部分世界。
洗完碗,公寓安静得出奇,宫侑闹了一上午总算消停,趴在我的桌埋着脸睡觉。
不到四十平米的公寓,宫侑无疑睡得熟,平稳的呼吸声在拥挤的空间乱窜。宫治还坐在桌边,没有宫侑的怂恿,他的双手规矩地摆在腿上,只有一双眼睛望向桌边的一摞,耷拉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给宫治续了杯果汁,用气音问:“你在看什么?”
“侑像猪一样,中午睡得死,正常说话就可以,”话虽如此,他的声音还是放得轻柔,淹没在天花板的风扇搅动的嘈杂声音里,“我在看你的桌,比我和侑的桌要乱多了。我和侑共用一张很大的桌,他的放在左边,我的放在右边,我们平常把漫画和杂志藏在课本下面偷看,这样老妈借口送水果来检查我们的学习情况,漫画往课本堆一推,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你们看什么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