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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地士地吉做商贾 地逸地后攘樊魔 (第1/2页)

本回作者:水原(临风监修)

诗曰:

短袴长衫白苎巾,咿咿月下急推轮。

洛阳路上相逢遇,尽是经商买卖人。

又有曰:

古来利场混鱼龙,佛眼纵如未肯容。

称士难得专富贵,名吉未料引狂凶。

三鞭流徙天恩外,万刃加身大道中。

腐朽余摧安可逸,机缘之后又谁同。

话说历代四民,分作士农工商。春秋时管夷吾就曾有言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那其间商人位于最末,多遭人轻贱,你道为何?原来这商人多是追财逐利之辈,又不像官家老爷,手操大权;又不像村社农夫,耕种五谷;又不像巷陌百工,做些手艺。只是远近置贾,从中换取些差钱,里面多生许多关节,任你道自家精明,遇了商贩,他也能剥刻层油水来,故而遭人厌弃。

看官,你道商人又不是多多享福受禄的?看着他大马高车,穿着锦段,食着甘肥,又那知背后的艰酸。普天下只道是商人心利重,那看到万千人里又有几个发财的?行前要拜请财神、水神、福神,求些福运。又要算成本,打的算盘噼啪,恨不得磨尽了指甲。路上又怕多生变故,便是遭了病,也怕死在道上,便化作枯骨,更回不得家乡。买卖时还要多与人争口,为了一两分银子,吵得口中流血,多是争长攫短,层层往自家牙齿上刮下钱财来。便是得了钱,更怕遇到官长,饶是你有心不贿赂他,他还要索你的财哩,不然总有千八百的法儿治你。最后要是吃了强人的手,枉送了自家性命,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今番说了商人的许多难处,乃欲引出下面的一桩事来,却是强人作商家的奇事。

原来宋时,有一处水泊马陵,上有一陈明远大王,下令不许小喽啰害那寻常过来客商,端的是替天行道的好汉。故而自陈大王继位起,马陵山附近,渐渐兴旺开来,又多有百姓投他。眼见马陵泊势大,那商家闻得许多好处,也多从此处行过。真个是官不如贼,贼反胜官。那山上大小许多头领,也都听陈大王号令。却有一对姐妹心中有事,乃是迎八方郭亿一、开门红李欣妍。二女自上山入伙后,也曾闻得前任大王任辉、江伟两个的恶事,如今马陵泊不同二贼为首的时节,不再害民,虽是好事,却怕钱粮吃紧。二女想来自家并无甚功劳,一连思了数日,又多找了田雅珠、谢德伟、刘楚数个,商议了几番,心中便生出主意来。又怕自家本事低,人微言轻,憋了几日,才壮着胆子,同去找陈明远去了。

一进屋内,看陈明远正与庄浩、娄小雨、何熙、姚雨汐四个说闲。何熙见了,先道:“二位贤妹何事?”两个默了半天,李欣妍先道:“哥哥在上,小妹请问山寨钱粮是否丰足。”娄小雨道:“妹妹何故操心此事?”郭亿一见李欣妍有三分怕,帮衬道:“小妹自思我二人自入伙来,山寨也不同任、江在时。陈哥哥只道‘马陵泊都是好汉,只可做些杀富济贫的豪杰事来,如何可做一般草寇的勾当’,虽是有理,我们却怕山寨钱粮不支。”陈明远、庄浩听了,相视而笑,二女更是犹豫。姚雨汐点头道:“你二人说的有理。”娄小雨徐徐摇扇,端详二女道:“山寨大小头领,多多下山,杀些害民大户、无良小人,财帛尚可支持些时日,二位姐妹也是知道的。我也常思,早晚远近害民的都被杀尽了,到时如何?”说罢,眼看姚雨汐。雨汐皱眉道:“虽有许欣敏部贩布,水军头领兼打鱼经营,不如再多做些生意生财?”

郭亿一、李欣妍听了,正中下怀,心中欢喜,连连点头,笑道:“是这般,小妹便是这般计较!”娄小雨放了扇子,看着二人道:“那你二人可想过多少,做些甚么生意?是米面,是酒水?择址何处?又要何时赚回本钱?”郭亿一壮一壮胆,长吸一口,高声道:“依小妹的意思,不若在马陵泊附近开个承道阁。”话方出口,两个又怕了,自觉失言,却看陈明远目视自家,斗胆又道:“先开家酒店,寻几位哥哥帮持,待做大了,再学那梁山母大虫开设赌坊。山寨附近太平,百姓心安,又那有官军来?早晚一月也能赚千两银子。”何熙听了,抚髯而笑,先问姚雨汐道:“姚兄弟也是这般计较?”雨汐道:“小弟虽不是做生意的,却有些踌躇,只怕折了本钱。”二女急道:“我们在江陵府时,端的好生意,不须怕。”雨汐笑道:“只怕别处比不得江陵府。”郭、李听了,禁不得红了面皮。

庄浩见两个尴尬,忙接话道:“军师莫再耍笑,快把昨日里俺们商议的说与她两个听。”娄小雨忍不住笑,站起身觑着雨汐的脑袋打了一下,道:“我们早已与哥哥们计议了,也是要做些酒店生意,却不能在山寨附近。听闻淮宁府多有酒家,已择选在内,为是一来恐官军大队人马早晚攻打时,废了四山酒店,二来亦要在淮阳境外四处做眼。故欲先在那里试看,正愁没有头领担任。”陈明远亦是点头,道:“既是二位贤妹也与我等想的一般,便要你二人去如何?”二女大喜。几个又多说了几句,郭、李心意,要多择几个得力头领。娄小雨却摇手道:“山寨人手吃紧,二位姐妹自家也须历练些个,休要倚靠他人。”两个踌躇,又担忧雨霏翻悔,只好权作答应了。

何熙又再三分付道:“南山酒店那里,自有人代管。你两个只须带些心腹喽啰,在外小心谨慎,休要生事,更不可泄了身分,只当是寻常人家的酒店便可。若是有恙,山寨及青石山头领虽能救你,酒店却留不住了,如何再赚银子?”二女都记在心。陈明远就教两个去刘楚处拨调银两。临行前,李欣妍挠头道:“哥哥们想的细,我们却是白操了心。”庄浩大笑道:“众家兄妹多能为山寨出力,如何是白费了心?但做无妨。若是酒店做大了,众头领都去你那里吃酒!”两个大喜,不在话下。

只说那郭亿一、李欣妍两个,也颇有点手段,虽无武艺,却是多通人事。先唤了南山酒店里两个好手脚的火家,一个叫做秦金,一个叫做庞玉,皆是那日江陵府遣散时留下的。又择了十数个精明能干的小喽啰,带着钱财,扮作苦力。二女都穿了男子衣着,扮作富户,连同众人,来到淮宁府宛丘县。先去县里拜会了知县,自称张恩、张德二官人,打通关节。才过数日,那知县早把二女看成亲爷。一日做宴间,郭亿一佯醉,与知县道:“这宛丘县倒是济楚,只是肴馔差了些。我手下人倒做得好饭,若教我在此开一家酒楼,必时时来宴请相公!”次日,衙里早来一个亲随都头,至二人面前,言知县物色得一个好去处,若有意时,便去营生。二女暗喜,出高价接买了酒店,打发了数个旧火家,只将山寨喽啰安在店里。

忙了数日,重新翻扫了,又洒了福水,烧祭了财神、灶神,店里插了新花,放了三个吉炮,把酒楼的牌匾也换了,金字红底,大“承道楼”三字。郭、李操劳日久,心中却是一发的快活。秦、庞两个,也是一般的劳累,却那曾见过二女这般欢喜?待夜里闭了店门,动问起缘由。二女笑道:“你们不知,我姐妹的本事性子,不及山寨众多兄弟姐妹。这每日相处来,倒也变了不少。现今亦欲为了山寨大业,要多赚些银子。待到那时,再开设赌坊、典当行之类,山寨兵马,全要由我们供钱,方是手段,也强似在江陵府时。明远哥哥还不知要如何谢我姐妹嘞!”

秦、庞两个听罢,亦笑道:“陈大王是个有人情的豪杰,姐姐们若是做得好,必然重赏。”二女点头道:“你等也须多多出力,切勿生事。到头来,哥哥亦必赏你两个。”二人都道:“小弟也不要金银,只求陈大王赐俺们个诨名便好。”二女好奇,秦金说道:“姐姐不知,陈大王已是绿林的魁首,京东路上何处不知?他若是金口一开,赐个诨名与我们,也是我俩的造化,不枉了为人一世,胜在别处当山大王。”庞玉也道:“为是有常来店里吃酒的喽啰,说起别处山寨,也都多效俺们马陵泊。以此指望做的好了,他日绿林中行走,也有十分的面子。”二女笑道:“先记下了,到时必然替你俩求个名号。”四个又叫众喽啰都来,将几坛酒分吃了,一醉方休。

却说自郭亿一、李欣妍开店来,全然不顾他事。起初倒也有些客来,喜得两个眉开眼笑,自觉长了本事。又多回与山寨,自说生财,教山寨在别处也如法炮制,必可数倍获利。谁想不过数日,渐渐客人稀少,便是县里公人,也不来了。看官听说,那郭亿一且不论,李欣妍本是地吉星降生,自是命里少不得一个“吉”字,以此二人在江陵府时做的大了。只今如何不行了?只为教生出一事,且慢慢看来。

两个却看本钱将空,慌得手脚短促,又觉夸下海口,不敢弃了。心中却是怕开不成店,空耗钱财,没奈何,只得量入为出,减了工钱。那山寨的喽啰尚好说,只是留下的旧时火家,怨声连连,都辞退了。这一番直逼得二女焦头烂额,不得已兼做账房。一来二去,身子日渐消瘦了。有诗为证:

自古唇枪惟殄害,如何八口向南开。

金刀架傍庄禾外,不取稻芯取祸灾。

这日里鸡鸣时分,郭、李两个早爬将起来,顾不得困意,起身做账。足足半个时辰,一头是汗。庞玉撞见,看她们这般,好心劝道:“姐姐,不可再折本了。”李欣妍心急道:“那你说如何!”庞玉道:“不若再送些钱财与知县,请他多来吃酒,亦能多赚些银子。”郭亿一忙道:“我们如何有钱再与那狗官!便是来了,难道他吃的比我们息多?快闭了鸟嘴!”庞玉那见过郭亿一这般动怒,退下了。郭亿一心内压着火,连笔也拿定不得,心烦意乱,丢在一边。是时秦金又悄悄进屋来,李欣妍听得他声音,头也不抬,问道:“菜蔬可买备齐了?”秦金支吾道:“却还未买。”郭亿一又闻得,早觉得火涌上来,拍桌大骂道:“那你去做的甚么!”唬得秦金一吓,手中一物险些丢了。李欣妍诧异,下座走来细看,只见秦金怀中抱着一个女娃,年方十三四岁,生的形销骨立,身上裹着污血。正是:

新芽已落猪羊口,含苞偏遭毒蜂摧。

秦金定神道:“姐姐,俺去买酒菜时,那送肉的却说价钱要加,不再按旧价卖我,新价反高了五六分!俺不敢做主,只得罢了。”郭亿一怒道:“今日不烧肉菜,你道谁人来吃!”秦金道:“姐姐,店里本就没个多少人。”郭亿一恼的气血翻动,本欲发作,却看他怀中抱着的那女娃,就道:“你却救了她来店里?”秦金点头道:“俺虽不是大头领,却也是山寨之人,那里能见死不救?回来路上见了,心中不忍,故私自做了主。”亿一叹气道:“店里原自吃紧,如何留得人?”忽觉不妥,又道:“你与我烧盆热水来。”又唤庞玉道:“今日且先闭店,能否救得,皆看她的命数。”庞玉急道:“姐姐,不去请郎中来?”亿一瞪眼道:“她这般模样,你说为何?”庞玉苦思,忽地道:“莫不是教歹人害了?”李欣妍赶忙抱将过来,先去房里,分付道:“军师有令,休得生事。眼下既不知原委,不可妄动。郭姐姐曾在王神医那里讨教了些医术,先与她瞧看。”

待到秦金烧了热水来时,外边天色早已暗亮,见郭亿一面色阴沉,情知不好,忙问庞玉。庞玉咬牙,先说了原委,再道:“你是不知,这女娃身上遍是新旧伤,也有几处是人咬下肉来的,端的是污糟烂禽兽所为!”郭亿一先取药用水研开,替女娃擦身,方道:“此女肤白,却是不正,想是久不见天日才有的。腕上留有锈疤,必然吃锁的久了。应是多遭人欺虐,潜逃出来。”秦金道:“不是娼家,就是大户人家养的奴儿?”亿一指着伤道:“便是牙印儿亦是不同的,怕是个鬼校,不做人校的。”二人不解,亿一冷道:“所谓‘人校’,就是一般的娼妓,如唐之薛涛。内中有卖身的,也有卖艺的,虽分高低,好歹得个盼头赎身。那‘鬼校’便是被拐来的,或是爷娘卖的,任人轻贱的苦命女子。轻则凌虐,剥几片指甲,断肢挖眼;重则直直教破开腔子,蒸熟了,也是有的。纵是要叉开腿卖身,只怕那三窑两瓦的客人也不让。真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两个未来承道阁时,常听有客人说道,故而清楚。”说得秦、庞两个心惊。

郭亿一细细地擦了一回,又教李欣妍与她换条干净的床褥倘了,自道:“看她造化。”复命秦金去烧锅粥来。秦金方要去时,郭亿一又道:“多烧些,我们今日也吃。”庞玉道:“姐姐身子消瘦了,俺们倒不打紧,你却须多吃些。”亿一气道:“只我便是个人?你们自吃自的,休要聒噪!”虽是发火,两个也知她的心意,心中不恨。

李欣妍又细问秦金此女来历,秦金道是巷里听闻有声响,本以是乞儿,却是隐隐有呻 吟声在,才去救了。郭亿一道:“可曾有人看到过?”秦金摇头只道不知。亿一无奈,低语道:“你在承道阁时也是个机敏的人,只今怎恁地糊涂?她这般模样,必是烟花场的暗娼,侥幸逃了,早晚有人收尸。你现拿了她,又不曾注意得,岂不是生事?”秦金急道:“小弟只是不忍见她死了,好在尚未去寻郎中。”亿一 把手一指,面色峻然道:“便是寻常郎中,那些庸方,还及不得神医妹妹的万一哩,只是空费钱钞。若是她侥幸不死,再去寻个大夫不迟。”又看那女孩儿,面无血色,身子发颤,心中也是不安,自与李欣妍两个轮值照看。

一连到了正午,郭亿一闭了门户,专心看那女娃,自要喂她吃饭。庞玉则在店中打扫,秦金在两个身边伏侍。忽听郭亿一骂道:“那万千杀的贼鸟!”秦金忙问,只看亿一掰开那孩儿唇齿,气的怒目圆睁,方觉察舌头也被割下半个来。亿一放下碗道:“必然是‘鬼校’了。”秦金又问,亿一只教先去找了根竹管来,徐徐将汤粥灌下,口里道:“在山寨时,也听得陈孟、刘怡岑二位头领说过,旧时郓州有个甚么‘无忧洞’、‘鬼樊楼’等名号,都是拐骗来雏儿,供些禽兽淫乐。又怕言语声张,俱要先割了舌。”秦金惊道:“若是这般,此处不能留她,待动得身子时,送上钟吾大寨罢。”李欣妍亦道:“这话倒是端的有理,必须送去山寨。只是这城里定有歹人作乱,不除了他们,教我们如何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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