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瑗的令正合了易水的意,他忙行礼告退,转身就进了明英宫的房,挑了好些药,本打算今夜就往庐陵侯府去,想了想走之前韩舜与自己约定的,最终还是觉得明早按约而去。 今夜明英宫的灯熄的格外早,往常高瑗所居的主殿常常孤灯长明至深夜,宫人们都知道,长主喜读,若无别的事,每晚都是要读至深夜的,今日也许是因为抚仙楼之行受了惊吓,精神不济,故早早就睡下了,可实际上,高瑗却借着窗纱里透过的些许月光,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太大声响地从床下拿出一只不怎么起眼的小木盒子。 她捧着木盒子走到窗边,往窗外望了望确认无人后,方才打开了那只小木盒,盒子里是三个明黄丝绢的卷轴,卷轴看起来有年头了,明黄有些暗淡,上面有经常拿出来观看抚摸过的痕迹。 高瑗拿出一个卷轴,只展开了小小一截,露出几行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刚劲有力。先帝宗千古一帝,心中自有大丘壑,这字如其人,也带着磅礴之气。高瑗含上一抹依恋又怀念的笑意,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柔地摸着,像是想从这笔迹中获取丝毫的温暖。 这几行字下面一个朱印,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宗驾崩之前不仅曾留给高瑗三封诏,希望幼子幼女在穷途末路之时能有所帮助,同时高瑗也清楚,父皇没有把他留给自己诏之事告诉任何人,是希望未来自己可以成为制衡朝廷几大势力的新势力。 长女心意赤诚,长子宅心仁厚,幼女心思纯良,宗相信自己看人不会错,这三个孩子都会成为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材,可他毕竟也是这么些年从朝堂明争暗斗中走来的,他知道人心实在叵测。他给了高楷九五之尊的位置,给了高琏辅政之权,至于高瑗,他给了她三封可以制衡朝廷多方势力的诏,希望她可以蛰伏多年,日后成为定局之棋。 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只小木盒的那一刻起,高瑗便在父亲忧虑又期许的眼中学会了隐忍和缄默,除了自己的心腹景颐,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只小木盒的存在,包括她无话不说的姐姐和她视为倚仗的哥哥。她知道这里面的东西至关重要,关乎着无数人的性命,非到必要之时不得公之于众,她时长拿出来看,不过是借此思念父亲罢了。 吱呀一声,高瑗所在的暖阁的门被打开,她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就把木盒往帘幕后头藏,看见来人是景颐,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道:“你可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怀了不轨之心,要来做什么手脚呢。” 景颐弯腰帮她捡起小木盒,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想着主子这个时候应该还没睡,就来给主子回一声,剑歌回来了,说秦国公应下了。” “知道了。”高瑗起身走回床边,掀起床上的被褥,在床上摸到一个机簧,随即床上弹开一个暗格,高瑗把小木盒妥善放了进去,又将暗格合上,盖上了床上的层层被褥。 看着她小心谨慎的举动,景颐道:“主子放心,凡是能进得了您寝殿之人都是跟着您多少年的老人,信得过,也没人知道这床上有玄机。您的被褥都是我亲自换的,以防她们一不小心触摸到机关。平日里这屋子里也从不离人,可保万无一失。” 高瑗撑着床坐起来,道:“我知道,你们做事我放心。前些年宫里乱,我都不放心自己身边的人到底能不能相信,对它小心谨慎惯了。这东西也跟着我十年了,渐渐的竟也有些感情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这里头的东西还是别派的上用处为好。”景颐忧心忡忡地盯着床褥道。 伸手按了按暗格的位置,高瑗道:“自然,不仅是这东西,奉先殿里的东西最好也不要派上用场。这些都是父皇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以防万一才准备的东西,我们都不希望任何一件事能坏到这样的程度。” 奉先殿密室内存着宗的遗诏,宗临终前告诉儿女们,待自己驾崩十五年后方可打开,故至今他们也不知遗诏内容,只知其应该关乎国朝生死存亡。 “爹爹意外身死,未能亲眼看着我们长大,可他已经竭尽所能为我们规划了所有,张泉龄有治国之能,亦有乱国之心,他就提拔楚国公等正直之士以求制衡张泉龄;宗室心怀不轨,他就给姐姐国朝长公主从未有过的滔天权势,来让姐姐有底气压住宗室;诸藩各怀鬼胎,南疆山匪,漠北的北凉虎视眈眈,他就留下梁玄老将军与萧容将军坐镇中军;他又怕有一天天子忌惮长公主,或者长公主权势危及天子,所以留下了我。但是又有太多事并非如他想象中的这样简单,所以我们这么些年才会这么艰难。壬寅宫变,张党乱朝,十王之乱……跟这些一比,现在朝中的那些人就跟儿戏一样。”高瑗淡漠地说着,不像是在讲述着这么些年自己亲历的,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而像是在说一段故事,冰冷、理智、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景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觉得现在的高瑗跟从
前很不一样,从前的高瑗从来不会发出这样的慨叹,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国事上面了,几乎是没有闲暇感叹这些,而现在,她常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她也不像是在说给别人听,仿佛只是想说给她自己,语气永远是冰冷而平静的,没有任何的感情,带着不可名状的孤独。 她默默地退了下去,留高瑗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月光透过青色的窗纱,氤氲出一片朦胧。她不知高瑗什么时候才睡下,只知道第二日她为高瑗梳妆时,高瑗眼底透着淡淡的乌青。景颐熟练地取过那一盒高瑗平日不怎么用的,专门用来遮盖眼下乌青的妆粉,像是并没有察觉到高瑗神情的异样,照常问她今天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倒也不是她不问,是她太过了解高瑗,有些事她宁愿闷在心里把自己生生闷出病来,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从前景颐每次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都会去关切地问一问,但是从来没有得到答复。 宁泽一早上都在抚仙楼废墟对面的茶楼上,这里暂时被朝廷征用,充作调查抚仙楼事件官员的办公处。抚仙楼这样高的建筑,虽是由民间兴建,依例也应由工部监察其修筑及维修诸事,故大理寺卿郑卓元早带了一群大理寺的官员核查当年工部有关抚仙楼修建、维修等事的公,户部也拨了几个善于稽查账目的官员来协助审查抚仙楼的账目。抚仙楼建成已有八个年头,各种相关账目浩如烟海,堆积如山,所牵扯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宁泽一面翻着官员们理好的账册,一面时不时看看外面废墟的清理情况。 高瑗与他相约的时间地点都好得很,正逢了用饭的时候,走一趟万全阁也名正言顺,虽说这一次陛下十分重视抚仙楼的案子,但留给他们办案官员吃饭休息的时间也还是有些的。 临近巳时,宁泽便吩咐一干官员可归家休息一个时辰,养足精力接着查案,并安排了二十五个禁军严防死守茶楼里的账目,不得有失。大小官员都觉妥帖,便也就告退了。 自抚仙楼建成以来,曾经的帝京第一酒楼万全阁便被压了一头,纵使菜色陈饰如何改进如何出色也难再复往日的风头与荣光。如今抚仙楼毁了,万全阁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醉忘浮生梦几何。宁泽骑马刚到万全阁门前,便有伙计迎上来给他行礼问安,将他引入一个雅间。推开门,里面用一扇蜀葵屏风隐着,帘幕垂下,只能恍惚看见里面有个人影。 伙计将宁泽引到这里便识相地打了个千退下了,临走前还不忘将门关的严严实实。宁泽见状觉得好笑,果然是高瑗的做派,滴水不漏。 转过屏风,果见高瑗正坐在桌旁琢磨着一盘棋,她秀眉微拧,左手托腮,纤细的手指在脸上一下一下地点着,右手搭在棋盒上,手里执着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着。她正看得入神,听见宁泽的脚步声,高瑗露出她最擅长的优雅端庄的笑,可偏生动作还是刚才那样,随意的很,像一只慵懒的猫。“国公来了,且坐吧,也不是什么外人了,我也就失礼,不招呼你了。”她道。 宁泽示意身后的久行在屏风外等候,不必跟来,自己则坐在了高瑗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盘棋,白子咄咄逼人,黑子似乎已到山穷水尽之时,无怪乎高瑗一直拧着眉看这局棋,果然难解。“我竟不知这万全阁也是你的产业,刚才那个小伙计动作娴熟利索的,想必你常在此与人密谈吧?”宁泽语气中带着些戏谑。 高瑗则俏皮地摇摇头,道:“非也,小韩侯爷才是万全阁的东家,他幼时觉得万全阁实在是个人间天堂,纵使有了抚仙楼,万全阁风光不比当年,他仍要执意买下,也当真是执着。” “所以他才会答应帮你毁了抚仙楼,来夺回他万全阁曾经帝京第一酒楼的名头?”宁泽玩味地说着,话音里露出些许怒气。 高瑗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也真是敢,一旦有任何差错,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宁泽的语气咄咄逼人,与他从前谦和有礼的模样全然不同。 高瑗似乎也被宁泽的神情吓住了,她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与无助,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但也只是一瞬,她就立刻恢复了从容淡定的神情:“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让这件事出现任何的差错。” 闻言宁泽一时语塞,他知道高瑗性子倔,什么事情一旦她认定了,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他不再同高瑗争辩,低头看着桌上的棋局,一言不发,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高瑗也不敢吭声,也看着桌子上的棋局出神。 也无怪宁泽生气,高瑗这般做法实在太险,不论是楼塌还是人们赶来救高瑗的时机都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宁泽不懂,就凭高瑗的智谋与手段,什么事情非得要用这种拿自己去冒险的方式解决? 宁泽好不容易咽下这口气,将这件事翻过去了,他知道自己此时正被不知多少人盯着,高瑗定然也清楚,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找出
来定然不是听自己来数落她的不是的。宁泽定了定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恢复到平静的神色,缓缓开口道:“是谭宗顺吧。” “什么?”高瑗没想到他把话题换的这么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宁泽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浅抿了一口,让茶水沾湿了自己干得厉害的嘴唇。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费尽心思要对付的,是谭宗顺吧。” 高瑗有些意外,但觉得他能猜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小韩侯爷说的对,国公果真是聪明人,连这都能想得到。” “这也并不难想,”宁泽的剑眉星目看起来格外锐利,目光如炬,直射进人的眼睛之时让人忍不住地心中泛怯,高瑗无端地觉得,他审问犯人一定很厉害,“犯得上让你拿命去对付的一定是朝廷中举足轻重之人,至少三品以上。三品以上的官员能有几个?你能信任的,除了你和衡阳长公主的人,也就是那些就差把忠心写到脸上的人了。谭宗顺圆滑成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能信得过他那才奇怪。吏部尚又是天官,实在很是值得你去冒一次险。” 高瑗听完他的话,故意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你怎知谭尚不是我的人?” 宁泽觉得她这话实在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的人?贺璋虽也是圆滑的厉害,可他到底是有真本事的,但是你看谭宗顺,虽说也是当了天官,有什么实绩?不论是外放还是做京官,不过是不出错而已,万万称不上上品。这种人能做到六部之首的天官,实在是除了八面玲珑一无是处,你能看得上他才怪了。” 高瑗不置可否地笑笑。 “再者,能跟抚仙楼扯上关系的也就是户部和工部,抚仙楼建成这么些年的账目我查了一上午,不存在税款账目上的任何问题,那就只剩个工部。如今的工部尚邓齐满脑子除了屋宇建筑什么也不想,犯不着你费这么大功夫对付他。而邓齐前面一任的工部尚正好是谭宗顺,我说的对吗,长主?”宁泽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高瑗说话时的样子,不急不徐,一副成竹在胸,把人万全拿捏住了的样子。 高瑗拨动着面前棋盒里的棋子,莞尔一笑,道:“不错,就是谭宗顺。但我这样做可不仅仅是为了扳倒他,扳倒他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我请你来正是为此,抚仙楼的倒塌也就治谭宗顺一个以权谋私之罪,削职为民,遇上我差点遇难,皇兄在气头上也至多是个赐死,可我要谭宗顺的命做什么?我要的是借一个抚仙楼牵扯出四叔的党羽,我要摸清楚四叔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我要他们自相残杀,我要看他们狗咬狗。” 她的脸上不复往常的从容恬淡,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戾与杀气,从她眼中能看到疾风骤雨、波涛翻涌,能看出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杀伐果断。 宁泽看着她的样子,不仅不觉得畏惧或是厌恶,反而由衷地生出钦佩与欣喜,她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无数人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却能拥有这样的胆识与智谋,这样的决绝与果断,莫说是寻常少女,就连自己在她这般年纪之时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城府与魄力。至于欣喜,宁泽无端地想,自己的女儿日后若能有这般本事,自己定然以她为骄傲,念及此,自然欣喜。 “好,你要让我如何做?”宁泽问她。 高瑗似乎已经想出如何破解面前的这一盘棋局,她执黑子,闲闲落下,道:“先找到抚仙楼塌的原因和谭宗顺玩忽职守,以权谋私的证据,然后要把这事捅的全天下人尽皆知,闹得越大就越好。抚仙楼的东家虽都是私商,可官商勾结,谁又知道他们后面的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