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黑子落下,本来举步维艰的局势立即豁然开朗,黑子一下子就占了上风。“今早皇兄给了我一本棋谱,说是棋圣遗世的唯一手迹,我看其中一盘棋实在有意思,就拿来琢磨,思索了一上午也不能破局,如今倒是想出了解法,”她言语神色中带着骄傲地看着眼前的棋局,“国公可通棋艺,不如也来想一想如何破局。”她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了自己刚落下的黑子,将这枚棋子递到宁泽手中,示意宁泽落子。 棋子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宁泽结果,将棋子置于指尖,却并未落下,他道:“我并不擅长琴棋画这类风雅事,恕难从命了。” 他这话说的不假,宁氏子虽是以儒门君子风育之,琴棋画诗酒茶,无一不学,可宁泽自打十二岁就进了军营,这些东西都不知多少年没碰过了,哪里比得了日日浸淫其中的高瑗? 可高瑗却执意让他落子,道:“那便不把它当做棋艺,就当做兵法可好?且让我看看大名鼎鼎的秦国公是如何足智多谋的。” “不必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比你更好的解法了。此法虽险,胜算却大,置一子于陷阱却可保大局,我也会这样选择。只是我有一个疑虑。”宁泽将棋子握在掌心,道。 高瑗含笑道:“哦?什么疑虑?” 宁泽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他的手常年握刀枪,不比士的手白净弱,而是苍劲有力,泛着风沙日光磨砺过的光。他指着高瑗刚才落子的地方,道:“若真是将棋局比作战场,我想知道你该如何保这一队人马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不能,”高瑗的回答出乎宁泽的预料,他本以为她心中早有谋划,“这一步其中的风险是如何也不能规避的,所以,我会亲自去做这枚棋。”她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说的云淡风轻。 宁泽笑着摇摇头,道:“如此这般,万一你有不测,这大军没了主帅,只怕会出更大的乱子,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这可未必,”高瑗也指着棋局中的一片黑子道,“这里的棋已经成势,再难撼动,那一子若保不住,也不能使此处乱了阵脚。” 话说至此,宁泽也懂了高瑗所言并非只是棋局,他敛神正色问道:“所以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瑗没答话,她起身走至窗边打开了窗,正午的阳光毫无阻拦地落了一室,逆着光看去,不少尘灰在空中漂浮。高瑗站在阳光里,逆着光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却能猜到她此时应如这阳光一样和煦温暖。 宁泽也跟着来到了窗边,顺着高瑗的目光看向外面。万全阁门前是帝京的繁华地段,西边没多远就是国寺皇慈寺,东边过三个街口有皇家的金明池,不少达官贵人居住在这附近,路两边的铺子售卖的也都是价格不菲的精致东西,门前往来的客商,忙着卸货的小伙计,富贵人家迤逦的宝马香车,果真是一片太平之景。 “小时候父皇出城看春耕,我总嚷着随他一起去。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农人门在田间赶着耕牛,远望一片青碧色,真是盛世太平。这十年来,我再没有看过春耕,建平初年的那几场战乱对百姓损伤太大,即使是帝京附近的农人维持生计也无比艰难。后来我知道了,就算是太平年间,农人一年辛苦劳作,披星戴月,也不过只能保一个温饱罢了。”她伸出手,去感受着深秋的阳光一点点带走之间的寒意,语气中有着怅然若失。 宁泽没答话,安静地听她说着。 “你见过帝京城北三十里外的安定河吗?河畔葬满了这十年间战死、饿死的无人来认尸骨,这里面还有不少婴孩,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间,就生生病死饿死。三年前辽东雪灾,灾民涌入京城,他们拖着被冻坏死的腿脚,跪在地上求路过的人给他们一口吃的。你见过那样的人吗?浑身冻得都是黑紫色的,只剩一把枯骨。我曾听说过盛世太平长安,颗粒归仓廪,人人得富足,天下贤才人尽其能,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太平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从未见过,但无比向往。我想让天下再无贫瘠的土地,我想让边疆再无无法还乡的忠骨,我想让朝堂之上再无上负君王爱重,下负黎庶重托的禄蠹,我想让牢狱中再无悲愤而死的冤魂,我想让天下再无被逼无奈只得卖儿鬻女的父母,我想让田间的农人都有自己的耕地和耕牛,我想让所有人都有可以御寒的冬衣,我想让学子们都有纸笔和诗,我想让聚天下英才而用之,我想看万邦归心万国来朝,我想亲眼看看这样的太平长安。” 她的眼中有微光闪烁,像是悲悯的泪光,又像是不甘而倔强的火光,亦或是满怀期望的星光。太平长安,她盼了十年的太平长安,她可以放弃全部也要换来的太平长安,听起来就像是一场美丽而虚无的梦,但她愿意把这场大梦做下去,但愿长醉不愿醒。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宁泽,无限憧憬地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吗?” 若论起民间疾苦,
亲历过沙场刀剑无眼的宁泽远比深宫中的高瑗更有感触,昨日还在与你饮酒谈笑的儿郎,明日也许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也是儿女,也是父亲,也是丈夫,家中也有虽不识字,但每日都要跑去看战报的老父母,也有彻夜不眠为他们缝制冬衣的妻子,也有坐在门槛上等待找他们归来的小儿女。宁泽喜欢军营的豪壮与快意,但从不喜欢战场的无情、杀戮与生离死别,他无比向往某一天,天下再无战事,自己这个将再无用途。 他也向往一个盛世太平长安。 在高瑗无限期许的眼神中,宁泽缓缓点头道:“好,我们一起看。” 高瑗闻言无比欣喜,像是个愿望得以满足的孩童,她捧着脸趴在窗台上,道:“我长这么大没去过京畿以外的地方,我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倘若我们能盼到那个盛世永安,你带我到处走走好不好,去看关外的大雪和雾凇,去看西北的长烟落日,去看江东的小桥流水,去看巴蜀的崇山峻岭,去看岭南挂满梢头的荔枝——小时候岭南还会往宫里进贡荔枝,千里迢迢走海上运来的,一个人也不过分两三颗,这十几年国力不比当初,自是没再供过荔枝了。国公南征北战的,一定比我这个深宫中人见过世面。”她盈盈地笑着,看向宁泽。 “我也只是往西北跑过,没见过江南的水乡、岭南的荔枝,还有辽东的大雪——不过我倒是见过西北的大雪,寒风夹着雪花一吹,在脸上划过似小刀子一般,时间长了就是一片红痕。”宁泽如是说道。 这话似乎破坏了高瑗的美好想象,她有些沮丧,遂回到了几案边,接着看着面前的棋局。宁泽无奈地笑笑,关上窗户,也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 “现在案子进展到哪一步了?你用不用先吃些东西?”高瑗忽然想起了自己是趁饭点把宁泽请来的,怕耽误了他吃饭,于是问了一句。 宁泽听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也有些意外,于是道:“用些点心垫一垫就好,他们征了个茶楼用来办案,也有人给准备一些茶点,总归是饿不着的。至于案情,工部的人大早就带着城防营的人清理抚仙楼的废墟,想必这个时候也快知道这抚仙楼是为什么塌的了。你们做的手脚应该是都清理干净了,至于谭宗顺到底跟抚仙楼有什么样的关联,你也先不必告诉我,若我已知最后答案还要硬找证据,实在太像栽赃嫁祸。” 高瑗点头,唤门口候着的景颐道:“跟他们吩咐一声,送一碗酸汤面过来,再随便挑两个小菜,国公还没吃东西呢,”还未等宁泽开口,她便笑着解释道,“人们来万全阁,大多是为了他们这里的名贵珍馐,其实呀,他们这里做的最好的,是给那些醉鬼醒酒用的酸汤面,这可是他们东家小韩侯爷亲口说的。案子上的事,你且查一查抚仙楼的东家们的亲缘关系,细细地查,只怕和朝廷里的大人们有些什么,官商勾结了呢。其他的也没什么了,这雅间里有软塌,你若累了也可去歪一会儿,我出来也有一会子了,皇后娘娘宫里头今日留了我的饭,我还要赶紧回去呢。以后若你还有什么事找我,就让你的暗卫拿着他们的腰牌往康荣街济慈馆去,那里的人会传信给我。” 宁泽点头应下后,高瑗便起身离开,门口的景颐为她带上帷帽,门口的小伙计领着她进了一条暗道。宁泽并没有问高瑗暗道的那一头连接着哪里,但他也能猜出些许,她今日出宫,应是借了拜访某位闺秀的由头,既如此,这暗道应是通向某位她的心腹的府邸了。 门外有人敲门,久行把门打开,那个敲门的人很懂事地没有进来,只把东西交给了久行,然后便退下了。久行转过屏风走过来,手里但这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和几碟小菜,看起来果然令人食指大动。 宁泽一边吃着东西,一面想着抚仙楼的案子,谭宗顺圆滑精明,知道了抚仙楼倒塌的消息,应该是连夜就想着掩盖补救,直接证据只怕是并不好找,并且现在,他自己也不知谭宗顺在工部尚任上时究竟做了什么玩忽职守的事。 至于高瑗所说的官商勾结之事,说句不好听的,朝中官员与商贾们多半都有些往来,各取所需罢了,就连现在高楷的后宫中也有一位皇商崔氏的女儿崔贵嫔,更别说各位大人们了,仔细算来都和富商巨贾们沾亲带故。 他忽然想起今日查抚仙楼的账目,崔氏也有抚仙楼的股,也不知崔氏跟谭宗顺有没有什么关联,其中又能有些什么讲头。宁泽用完饭便要起身,久行问他:“主子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吗?” “不必了,回去吧,也不知工部那群人研究出来了什么。早结束了,未免夜长梦多。”宁泽从怀里摸出手帕子,在一旁的铜盆里绞了一把,在脸上抹了抹,随手扔给了久行。 虽说这还没到一个时辰,负责此案的官员却基本都已经回到了小茶楼继续自己手里的活,一时间满屋子里都是算盘珠子相碰与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宁泽坐回自己临窗的位置上,翻看着他们递上来的卷宗。 <
r> 抚仙楼建造和运营的成本巨大,所需资金亦是巨大,故手中有抚仙楼的股的豪商巨贾足有十几人,除了持股最多的东阳范氏,还有帝京的皇商崔氏、段氏、杨氏,全国数得上名的商贾几乎都入了股。 这便就不好查了,其他的不论,单说帝京的几家,四大商贾里除了庐陵侯韩氏,其余三氏全都入股抚仙楼,这三家世代行商,虽说如今的情状比不过后来居上的韩氏,但到底是多少年的祖宗家业,就论家底,只怕全帝京的朱门大户也没有几个比得过的。如今的世道虽说轻商,商人子入不得仕途,但能有几人不爱财的?权贵仕宦之家虽瞧不上商道,不愿亲自营商,但奈何只凭朝廷的俸禄和赏赐,再算上家中的家私田产商铺,如何也弥补不了这些世家坐吃山空的巨大漏洞。商贾们希望和官宦家结亲,以换来体面和营商之便,官宦家需要商贾们的银钱资助,一来二去便也就结了亲。不少官宦人家因觉得和商贾结亲掉了读人的面子,也怕被人弹劾官商勾结,往往以族中旁支儿女结亲,以后多提携一二以作对亲家的补偿也就是了。就这些商贾后面究竟有多少官宦,宁泽也说不好。 更何况,按照高瑗的暗示,这后面有一两家攀上的还是昌王。 窗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泽循声去看,只见工部尚邓齐带着一群匠人快步往自己所在的茶楼里跑,他们已经在抚仙楼废墟上忙活了快一天,官服上都带着泥土渍。其实照理这清理废墟,查探抚仙楼倒塌之因的活不该邓齐这样一个堂堂尚来查,至多也就派个侍郎员外郎过来看着,邓齐向高楷主动请旨来查,一来是抚仙楼倒塌与他们工部监修不利脱不开干系,不如趁此将功补过,二来是如今工部也再没有比他更擅建筑之事,三来是他自己也实在好奇,这抚仙楼到底为什么会倒塌,实在想弄明白。 门口的禁军知道他们有要事禀报,故直接引他们上了二楼。一行人刚慌慌忙忙地给宁泽见了礼,还未等宁泽让他们起身,邓齐便道:“是地基。” 宁泽知邓齐素爱根匠人们在一处,故说话也和将人们一般,不似寻常官员,总喜欢套一大堆冗长的废话,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而是一针见血,从不赘述。宁泽是军营出来的,自也觉得这般说话更舒服些,只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到时候如何写了折子上报给高楷?还是得多问几句,摸个清楚,于是便道:“邓尚详细说来。” 邓齐道:“我们的匠人已经查过了抚仙楼所有的梁柱,没有任何的损坏,甚至连木质屋舍常见的朽坏也没有,故可以确定抚仙楼的倒塌与梁柱无关。再往下挖,地基却已毁坏大半,且有明显的下沉痕迹,地基附近的土质松软潮湿的很,这种土质上建这样的高楼,工部是不可能批的下来的。” 土质松软潮湿?宁泽疑惑,这与他早上所看的卷宗中记述的大相径庭,问道:“可是我记得工部的案卷里写着,抚仙楼选址处的土并非松软潮湿。” “没错,”邓齐很确定地说,“并非只有抚仙楼,这一带的土都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当时也十分疑惑,遂继续清理挖掘,最后在抚仙楼地基下面发现了一道足有丈余宽的深沟,其中还有水迹,应该是条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