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酒已在人的手中，是最适宜女孩子家喝的那种甜甜的米酒。小梳从火盆边跳起来，一口就灌下去一杯，一杯不够，又要了两杯。她还要时，完颜康便没有再给：“这酒有后劲，不可多饮，于你，三杯最多！” 小梳目光虽还有恋恋，到底听他的话，还去火盆边坐了，片刻，忽又笑眯眯仰头问道：“你怎知今夜我会来？” 完颜康犹豫半晌，缓缓坐于她身侧，取了地上铜拨将炭火替她拨亮、拨暖些：“我不知道，只是有一种感觉你会来！” 小梳既喝了酒，一股酒红很快已漾在双颊，她欢喜笑道：“我原本也没想过要来看你的，后来躺在床上左睡右睡睡不着，便也想来看看你，你说奇怪不奇怪！” 完颜康微微一笑，扭转脸看她散着薄薄酒气的双颊：“王子猷雪夜访戴，大概就是这般兴致。” 小梳瞅着他双眼直笑：“王子猷雪夜访戴又是个什么东西？” 康王孙清冷面颊上忽有笑色如丝，人强屏道：“王子猷可不是什么东西！”未及说完，忽喉中终闷声笑了出来，忙将头转过去道：“我不同你再说这些，再说，恐我马上也不是个东西！” 小梳原本还巴巴瞅着，但见他面色坚定，是打定主意不肯跟她说这个王子猷戴到底是不是东西了，她也不能再多问，只将手边放在火上烤，边环顾四周道：“少康屋里一向都是这般安静么？少康不怕闷么？” 完颜康停了笑，浅浅应道：“我不怕闷，怕吵。” 他既每日里迎来送往千人，便惟有青桐院内的时光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小梳却已瞪大眼睛望着他：“小梳却是最怕闷，最不怕吵的。”她瞳内那亮亮的目光一转，“所以小梳这般闹，可曾烦恼了少康？” 完颜康便笑，启唇道：“小梳可烦恼了少康的。”话初说完，口中已是微愣，忙道：“将外衣脱下来！”话殆，心中又已乱，略悄转了目光，果然见小梳面上也已红艳一片，却已不是酒红，他只起身取架上一袭大裘自她头顶轻抛了下去，“我的衣服向来不许别人穿，只今日这一次意外！” 小梳面上立时便又自然起来，她身上衣服湿寒，本多少炭火都烤不回来，便裹在大氅之内，偷偷将外衣脱了，置在火盆边烤，后来将头探出大氅，见内间珠帘已垂，完颜康正身坐在里间，只颀长一道身影远远挂在珠帘上，合该是让她更宽心些。 小梳既从未见一男子如此妥帖周到，见那大氅在她身上垂地，心中便不舍，细细拎起两个衣角，将自己连着大氅小心放进了火盆旁的大椅子中，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偷偷瞧了桌子一眼，又偷偷去摸了一杯桌上的甜酒来喝。 她久在炭火旁烤，口干也是正常，珠帘内有一道声音便叹道：“只这最后一杯，再喝，真会醉的！” 小梳便好端端听话点头，口中却道：“我今日来，却是要同你说声对不起的！” “哦？”完颜康在帘内低低一声，短短一笑，“你这声对不起何来？” 小梳放下酒杯，低头，绞着自己露在大氅外的十根手指：“沈哭一向都是很讲道理的，但自从上次的事后，他的人好像变了一些！” “那是不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完颜康喉声微顿，这才在帘内复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岂非很爱惹事！” 小梳迅疾点点头，重新抬起的脸颊上便已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这几日天天把我带在身边，就是怕我再犯错！” 珠帘内，完颜康忽然没有再说话。 “我们在路上遇见过你两次，他不许我和你打招呼，这自然也是对的！只因为他不想我同样再给你惹麻烦！”小梳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我原先有些怪他的，现在才知道他这是为了我好！” 珠帘内忽然一片平寂如海。 小梳的声音平静下去片刻，却突然又起来道：“但是这一次，就算他再生气，我也是要来看一看你的！”她忽然又认真道。 “为什么？”珠帘内，沉寂这许久，完颜康的声音也已重新响起。 “因为这一回，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小梳咬了咬嘴唇，目光盯向珠帘。“我在中都的朋友并不多，除了骆姐姐，你是第二个！今日一别后，也许就再也不会轻易见面。” 她犹豫了一下：“沈哭说你的身份特别，不许我再叨扰了你，但我却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就像跟沈哭在一起一样，可以一起说话，还可以一起喝酒！” 她认真对自己点点头：“所以如果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当然就一定要过来跟你来说一声的！” “因为我虽然认识少康只有短短七天，却觉得我们已认识了七年一样。”她笑道。 完颜康忽然再度在珠帘后
沉默，半晌：“明日就走么，我以为你们至少会在过了皇诞后再走的！”他忽然掀起帘子，自帘子后走了出来。 小梳抬起头，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沈哭说中都城这般大，青姑若是有意避开我们，我们要找到她本就难，又或者青姑已经回到离华岛，正因为那样，我们才在中都城找了七天还是没有找到她，便不如回去碰碰运气！况且我们今日在街上本遇到两个奇怪的姐姐，她们偷偷跟了我们很久，沈哭仿佛是认识她们的，所以我们明日就要走的。” 她仰起头来：“其实那天客栈外我们本来就要走的，但是那天下午忽然下起了大雪，我们只好又耽搁了三天！” “中都本来就大，要找到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完颜康的心头微微一跳，目光抬起，徐徐停在小梳脸上，“又或许，我可以帮你们！” 小梳连忙摇摇头：“沈哭若知道我又来找你，他必定要生气的，况且我已经答应他跟他回去了……” “小梳！”她话音未落，却已被完颜康打断，“小梳的身上到处都是沈哭的影子，小梳你处处都以沈哭的话为重，小梳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小梳猛呆了一下，愣愣仰头看住他。 “小梳自然有她的立场，她冒雪来看我，这样的小梳可是可爱得紧，但她一字一句若都离不开沈哭，她的心里时时刻刻只惦记着沈哭，那，这个小梳就只是沈哭的影子，那样的小梳一点都不可爱！” “我和沈哭？”小梳眼中忽乱，“这样不好吗？” 完颜康摇摇头：“不好。” 小梳犹豫：“要改？” 完颜康点点头：“一定要改！” 小梳看着他：“为什么？” 完颜康认真道：“因为小梳将我当作了朋友，所以我也将小梳当作了朋友，你我既是朋友，我的朋友便不该只是沈哭的一个影子！” 小梳的眼睛忽然红了：“你也将我当做了朋友……但明天我就要走了，而且我知道，我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看到你，再也不会再踏进燕京城一步！” 完颜康忽然叹了口气，他虽叹着气，他的眼睛却还在望着小梳，他一步一步走近这女孩子：“为什么不，如果小梳想来，燕京城的大门自然是一定会为你而打开的，你若想再见见我这个朋友，你自然也是一定能见到我的。” “沈哭自然是为小梳好，但是被束缚住的小梳只是一条被鱼钩钩住的不自由的鱼，真正自由自在的鱼儿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游曳。” 小梳的眼睛忽然亮了，她忽然笑了，如果她的心情原本因为淡淡的离愁而有些灰暗，那么此刻已有人替她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亮起一盏新的灯。 那道门后、那盏新亮起的灯后，或许他们的这段友情在未来也是叵测难知，但至少，她已知道，如果她想去做一些事，那么她不必事事都先去问沈哭，她至少可以先问一下自己的心。 这十六年中，她的世界里既然只有一个孤岛、孤岛上空终日浮游的白云、还有永远环绕着离华岛的那片孤寂的海水，自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 但一个人的世界中当然不会永远只有一个孤岛。 一个人必然有一天会长大，去认识更广阔的天地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