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是苍穹下最尊贵瞩目的地方,这里见证帝王的诞生,见证王朝的兴盛与衰败。容枝意永远记得幼时万朝来拜,圣人在此接待各国使臣的盛况。那时的她又怎会想到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太极殿,此刻是这样狼狈的落在造反逆贼的手中。
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圣人皇帝,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刀架脖颈,捆于龙椅。
一听这话,圣人睁开紧闭的双眼。他看起来比去年再见时还要老上十岁,原先发丝算不上乌黑,但也不至于这样雪白。
是什么让圣人在这短短几月白了头?是雪?是血,血泪的教训与仇恨。
宋嘉夕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内众人,并没有见到以她阿爷为首的朝臣,想来如唐可儿所言,他们被困在了另一侧。
赵诚坐在龙椅下方,单独安置的圈椅上。他依旧笑容可掬面不改色,抛去往日的掩于人后,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许久未见,诸位别来无恙。”
“怎的不见我那兄长?”他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在赵珩面上定了定,“你们最后了决定让他率大军留在城外?”
赵珩不答。他紧接着起身,在龙椅下四处徘徊:“留他一个人解内忧斗外患,昀升堂弟好狠的心啊。”
容枝意算是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是,不仅军中有不少听命于赵珩的细作,城外他也安排了人围堵。
“给了信号又如何,任他本领通天,照样进不来。”赵诚放声低笑,“如何?这一局,算是我赢了吧。”
“棋局尚未结束便开始论输赢,赵诚,你如此急功近利,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赢过阿谚的。”
赵诚并没有因这话而生气,只是淡淡抬起他手中那柄长剑:“这便是兄长曾经来洛阳看望我时送的礼物,本欲让我强身健体,若今日我用他所赠杀了他阿爷,怎么不算是赢了他。”
他一边向龙椅上的圣人走近,一边大逆不道地说着这样的话。容枝意急如星火:“赵诚你当真是疯了?那是你父亲啊!”
“父亲。”他的确停下脚步,扭头大笑几声,长剑不再对着龙椅,而是调转方向指着容枝意:“你说他是我父亲?我父亲?”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长剑从手中滑走。剑落地的那一刻,笑眼转眼盛满怒火,“你说他是我父亲!”
容枝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到,唐可儿不明所以:“你笑什么?意儿哪句话说错了,你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枉顾亲情伦理,你还笑得出来!”
赵诚的笑容在听到“亲情”二字时骤然收住,他站起身,俯视站在大殿中央的众人,这个角度,让容枝意看到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阴险和心如死灰。
“从出生起便将我孤零零丢在洛阳,这也算父亲?他苛待我阿娘,没做过我一日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他一遍遍重复着。
赵珩有意观察在场之人的脸色,恰好捕捉到康王深深的凝望。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掩于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点猜想,逐渐破土而出,拨云见日,似乎就快要得到证实。
殿内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恨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可怜的人。
“朕本就不是你父亲。”圣人微哑的嗓音打破此局面,“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母亲,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与人布施下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局面算计朕,让朕不得不认下她认下你,给你取字为诚,为你寻遍名医治病,将你养大成人,又赐你封号赏你富贵,怜你幼时无人教养所以给了你一次又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于朕而言已是仁至义尽了吧。”
赵诚诧异半晌才回过头,这个念头曾在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次,都因坚信圣人不会留下一个野孩子而驳回了。没想到真相就是如此荒诞。
“倒是不知,朕这一念之善给赵家王朝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祸患。恭喜你,就要名留青史了。但被你视为囊中之物的皇位——”圣人苍白地弯了弯唇角,“笑话,你从无竞争的资格。”
“皇兄此话无知了些,你又怎知殿下没有资格?”康王的陡然开口让众人一头雾水,只见他缓步至赵诚面前,“一则阿诚有正式册封的亲王爵位,与你旁的儿子无异,二则他能力出众为人胆大心细,比起妇人之仁的太子更适合做帝王,否则你也不会被绑在此处无法动弹了。”
圣人心领神会:“我倒想听听第三个原因。”
“其三——他千真万确是赵家的血脉。”康王一向阴郁谄媚的脸露出奸佞的笑容,“召王弑父逼宫,图谋不轨,太子殿下、郢王世子为救圣人,浴血奋战,命丧贼人刀下。千钧一发之际,圣人之侄郑王殿下拼死反抗,弑杀贼寇。圣人于临死前内禅皇位于郑王,在场之人皆是见证。”
“本王醉后失态,实在抱歉。”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容枝意惊讶地看向赵珩,满脸疑问。她的确怀疑过康王的立场,好奇他为何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参与谋逆,就算事成,皇位也与他无关,他多年来沉迷酒色也无权臣之
志,先前没想明白原因,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我问过平王妃,她说事发时康王喝得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稳被人扶去了内院歇息,并不在席上。”宋嘉夕恍然在容枝意耳边道,“康王无缘储位,我和阿旭还以为只是凑巧,原来真的是他酒后乱性糟蹋下人,又使计策嫁祸给了圣人。”
康王语毕,眼神有意无意瞄向赵诚,他是整个大殿内情绪最复杂的人。
“阿爷。”
康王以为赵诚是在唤他,悲怆地“唉”了一声,硬生生挤下两行泪:“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为父悔啊!悔当年没将你母亲接回王府,悔当年因害怕而没有认下你,叫你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苦日子,是啊,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赵诚冷笑一声,忽而问道,“所以你说要帮我弑君上位,是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上皇?”
“怎…怎么会呢…”在康王与赵诚这几月的相处了,他自问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十分了解,清楚他是个狠厉角色,且变起脸来比翻还要快。前一刻可能还与你说说笑笑,后一刻就能因为一丁点小错误要了你性命。
他见识过太多太多次,所以此刻他也清楚地察觉到,赵诚生气了。因此就算是,他也要咬牙说不是。
“阿诚,你信阿爷,阿爷是单纯地想要帮你,既然这是你想得到的,阿爷帮你实现了也算尽尽这些年没尽到的责任。”康王一脸诚挚,像是如果此刻赵诚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康王殿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不会说谎。”赵诚脸色黑得像锅底灰,一步步走近他。
康王连连摆手:“怎么是说谎呢?!孩子,我是与你血脉相连的阿爷,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啊,做不做太上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哪个做爹的会骗自己的孩子?这狗皇帝把你丢在洛阳这么多年…”
他喋喋不休,一箩筐好话往外蹦,试图说服赵诚,后者笑得那叫一个温和,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嘴里还道:“原来我寻了这么久的亲生父亲,一直就在我身侧…”
“日后阿爷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啊!”众人还没察觉不对劲,一声惨叫响彻云霄,怕是整个太极宫都为之震动了三下。
赵珩冲上前要去拦已是来不及,康王捂着胸口轰然倒地,一把短匕刺穿了他的胸膛,血如泉涌,顺着台阶流下,流向大殿的中央,在这个深夜是那么刺眼夺目,也是那么毫不起眼。
就连武安侯几人都被他这始料未及的举动惊动了,好似晴天闪过一道霹雳,他恍然,今日大概才算认识真正的赵诚,他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是个活生生的笑面虎。
倒下的康王根本无需救治,同失了水的游鱼一般奄奄一息,唯有那只手从始至终都高举着,指着夺去他性命的唯一凶手——他的亲生儿子。
这位本该在康王府行十一,在王府众多兄弟姐妹们当中被忽视着长大的十一郎。
罪魁祸首蹲下身,手握上那把匕首,漫不经心地转动起来:“当初把我阿娘一脚踹开,这么多年从未来看过我,如今我得了势便想认回我,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除了能祸害人间还有何用?我无需你这样的狗贼做阿爷,赶紧去死吧,去黄泉路上好好忏悔。”
他说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手中干得更不是人事,康王已经断气去了,不说那被搅得烂如泥的胸口,只看那两个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瞪着赵诚,实在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