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北上,御风疾行不消一日便可抵达北海。北海之美非言语可表,可惜如今却只能在梦中相见了。这是一段古老的往事,如今看来虽显得愚蠢无聊,可这里面有战士的尊严和荣誉!”
布尔身上有种神秘的气质,一种令人难以讨厌的气质。虽然他的穿着和言谈格格不入,虽然他豢养着这么凶狠的野兽却素喜烹茶静坐,矛盾感让这个中年男子展现出令人想一探究竟的魅力,而他所了解的历史也足够使这份魅力变得恰如其分。没人愿意打扰一位徜徉在回忆中的人,而有故事的人身边也总会聚着一群虔诚地听众。
“北海奢远、域流极广,吾之族人便居于北海之北的落鸮岩,此岛山势极高岩崖参差,离岸三百余里;自岸边复北上百余里便是宿狼山,此山风冷霜寒、常年冰雪,据扼此山的便是霜狼族。”
夜雪在听到宿狼山时不禁为之一颤,守约三人也将余光扫向姐姐,这一切岂会躲过布尔锐利的目光。布尔暗自一喜,进一步确信这四位便是自己久候之人,一时情绪波动,便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我蓝眉鱼鸮一族与霜狼一族之间的斗争可谓旷日持久,几百年来数代人互有攻伐、死伤无数……”
“一个在海里一个在山上,相距又那么远,你们族人可以飞过去,那霜狼族总不至于坐船去远征吧?想来怕是一边倒的屠戮吧。”
玄策心直口快,除在主上面前外并不知谦卑为何物,除了在兄弟姐妹身边外不知恭敬为何意,此刻听得其中瑕疵,便直接怼过去。布尔倒不急不恼,仿佛正在等着有人问起这也问题一般,接口说道:
“阁下有所不知,海中潮起潮落本为海中寻常之事,可北海之潮却较之他处不同。平日里风平浪静微有波澜,可三十年一潮起,三十年一潮落。虽然每次潮起潮落不过一朝一夜,可气势恢宏、蔚为壮观,巨浪惊涛席卷天地,江海奔腾势若千军。半甲子朔月,北海之水悉数南迁,落鸮岩便与河岸连为一体,每逢此时霜狼族就会集结人马穿越海滩大肆进攻;满甲子望日,海水向北涌潮倒灌,宿狼山周围尽被海水淹没,蓝眉鱼鸮一族便循着潮水狼山屠狼。”
“霜狼族我虽然十分讨厌,可如若作为旁观者来看待这场种族纷争的话,你们显然是占据着有利一方。三十年潮起三十年潮落,算来霜狼族需要每六十年才能有一次兵临城下的机会,而你们却可以时常飞过去袭扰。如此不对等的争斗,阁下为何还会流落至此,需要我等相助呢?”
玄策倒是讲的义正言辞,如同那鉴古赏今的评论家一般。殊不知,无知经常会让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演说,沦为尴尬的笑柄。话音刚落,在丫头正欲投去赞许目光的时候,夜雪赶快接过话茬:
“弟弟有所不知,鱼鸮一族虽善飞行,却只能紧贴水面做长途跋涉。”
布尔闻言为之一惊,随即默默点头称是,并不答玄策的疑问,看了一眼夜雪后接着说道:
“不错,鱼鸮一族极善飞行但体、爪粗健,蓝眉鱼鸮尤其如此。短距离冲刺疾若紫电,却机不善于长距离奔波。若想长途跋涉,必紧贴水面,煽动双翅以激起浪花承托身体。若说不公平倒也贴切,毕竟望日涨潮之际正是霜狼族变身之时!”
月圆之夜的霜狼族有着怎样的战力,夜雪四人再清楚不过。又是在霜狼族主场作战,对抗强度可想而知。无畏的战士永远只会尊敬和自己一样铁血无畏之人,一股敬意在玄策心中油然升起。
“不过近三百年以来,退潮渐远时间渐长,而涌潮仅剩半日又逐次推后。我蓝眉鱼鸮一族只得激运真气一路奔忙,且不敢有丝毫喘息立马投入战阵,霜狼族却是以逸待劳、以强抵疲,依托地形优势,在这场旷日良久却又势均力敌的对垒中,渐渐占据上风。”
布尔叹了口气,仿佛是释放一下压抑的情绪,又像是将要开启一段难忘回忆的序曲。
“六十年前八月望日又三天,潮水方才涌起。我也一甲阳寿告慰祖师亡灵,得喻:大凶之兆!可适逢立储之念,诸王子皆欲凭借此战扬名立万,故苦劝谏言未果。然终不忍族人横遭此劫,便以萨满之身充战士之数,企图逆改天意。然当行至距离原岸十里的‘犬齿崖’时,却见霜白月色下的岩崖竟泛着红光;复行二十里至‘雀羽岭’时,又见潮水之下的岭土郁着紫雾。悉属大凶之象啊!”
动情处男儿岂不弹泪,悲加身英雄亦觉气短。贝尔鹰目含泪,使其本就炯明熠熠的双眸更如座下寒潭般深邃神秘,颤抖的眼睛里映出的尽是金戈铁马、浴血厮杀。
“那夜虽非月圆,可那月亮较之满月更加明亮。巨浪滔天风鸣歇斯,整个宿狼山却异常安静,除了主峰那座泛着红光的火山之外,宿狼五峰毫无光亮。煞白的月色笼罩着这些漆黑的山峰,众人不及多想便赶赴主峰,想在这座曾令无数先辈扬名立万的山上,收获属于自己的传奇故事。岩浆散发着邪魅的红晕,引诱着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如飞蛾扑火般昂扬冲锋。”
布尔说到这里的时候,将看向远方的目光收回,依次扫过四人的眼睛,以传达出接下来所讲之话的不同寻常。
“当你只盯着对方生命的时候,你的生命同样暴露在对方的视野。我们飞过第一道山峰,一扫初来时的紧张之情,将目光盯紧主峰上的红晕,各自酝酿着接下来的攻略杀伐。月光洒在脊背,可以清晰看到掠过山峰的巨大影子。可就在将要跨过第二道山峰,众人的心思完全投入到主峰上时,隐藏在风吼中的箭啸自耳边响起,惊讶收翅之际,前方已有不少人无力的扑腾着翅膀,急速向下栽去。一轮偷袭便将吾之族人耗去一半有余,余者几乎均扶伤在身。我的右翅也在此时中箭,旋转着落地之后,却看到月圆三天之后的霜狼族,竟然依旧保持着月圆之夜时的状态。可即便如此,短兵相接之下对方也并未讨到什么便宜,只是鏖战之下创伤难愈、体力渐渐不支,几近全军覆没。后被两人一左一右抓住洞穿在右臂上的弩箭,躬身压制在‘沐月顶’围栏石篱之上。看着同行而来的数十人悉数躺在血泊之中,这样的耻辱千百年来未曾有过!我必须活下来以挽回一个种族最后的尊严!便自斩右臂纵身跃下峰顶。”
一口气讲完那段悲楚往事,反倒让布尔觉得轻松。他实在也难有勇气在中途停止,丝毫不给回忆这把利刃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殊不知夜雪几人也均怀一段悲凉记忆,是故他的这些经历是可以在众人心中引起共鸣的。
“后来呢?你怎么到的这里?”
守约紧盯着布尔,语气温和却目光灼灼。布尔也将那双锐利地鹰目投射过去,四目相对时二人心中皆泛起一丝寒意,却又同时各自升起一份相惜之情。这应该是背负着相似经历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潜意识共鸣吧。
布尔并不说话,将目光往下一递,引领众人看向寒潭中戏游着的红尾鲵鲿。只见这只以人形示之时丑陋不堪的大鱼,此刻却是为威风凛凛畅快怡然。红鳍火眼、胖头巨尾,周身并无细鳞,数道黑色环纹覆盖在淡黄身躯之上,肉质赤须微微泛黄,左右各具三根长及腰身,一张巨口虽是微闭,犹见数颗獠牙参差狂放,当真是个河湾霸主、溪流之王!
“跃下之后一翅自然难支,借脚下之力勉强跃入水中,但霜狼族紧随其后。正当我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这小子把我甩在后背便消失在夜幕笼罩下的涛涛海面。困乏难当又失血过多,我只得进入冥想状态以恢复伤势,醒来便是第二天的清晨,在宿狼山附近一条入海河流的源头溪谷。几经辗转终于在此地安定下来。”
“蓝眉叔叔,这条大鱼看起来好凶啊,怎么不趁着你虚弱昏迷吃了你却救了你呢?”
小孩子总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视角,很多时候看似幼稚、无聊,但仔细品味、联想后,可能就令你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生命皆有元始走至终结,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均是以最简单的问题为基础进行构建的,这些初期的生命、视角、思维,反而往往容易与最简单的基础问题并轨,有时候不经意间便会产生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果。
“不错!红尾鲵鲿生性残暴、凶悍难驯,不过也是真性情的赤诚儿郎!鱼鸮一族以鱼为食,统御北海之北,猎食每每向南深入。唯独我与王三十四子反其道而为之,常北上至犬齿崖附近狩猎。不意有一天因贪恋鱼群,沿东北方向追了一朝一夜,直追至河湾腹地。群鱼却突然惧怖非常、四散奔逃,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只八目海蛰正在绞杀一只幼年红尾鲵鲿。显然这是有违战士信念的无耻行径,我虽非战士也着实心中不忍,遂斩去海蛰一足,将其救下。自此便常伴在我身边,我也每日来此湾区戏游,亦师亦友、亦子亦仆,虽是狂暴乖戾,却本性不坏,更没有令人厌恶的权谋机变。”
丫头听完,对着布尔眨眨眼睛,沉吟一会后,焕然大悟似的轻叹一声:
“这样就扯平了!你追着群鱼猎杀,却不许海蛰绞杀红尾,这算什么道理?你斩下他人一足,如今又被别人站下一臂,这正好样就扯平了!”
布尔一阵惊讶,略一沉吟后欠身抱拳,对着丫头说道:
“多谢阁下不吝赐教!令布尔茅塞顿开。权欲可恨,难道杀心便高尚?权欲起、杀念生,杀念生、怨难平,世仇攻伐千年不止,时至今日甚至连斗杀的缘由亦难考究,仅仅沦为上位、荣誉、权势的试金石、催化剂,为一人之功舍众人之私,岂不令人扼腕!”
丫头是完全听不懂了,甚至夜雪三人也听得不甚分明,毕竟布尔所感叹的是一段近千年的种族战争。局外人再怎么看得分明,也终究难以如亲历者那般深切。这便如同他人劝守约放下灭族之仇一般,“放下”二字简单,讲起来也不过嘴一张一合而已,可这种噬心入骨的痛楚不自心中拔除,如何放得下呢?未历他人亲历之事,不言他人‘放下’之语。
“没猜错的话涌潮将在近日发生,新一轮的鱼鸮跨海战霜狼不日便会重演!你需要的帮助究竟是什么?”
守约盯着布尔顿悟般清澈地眼睛,一阵见血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核心问题。布尔微微一震倒并不惊讶,毕竟是守约,能推测到这些也属情理之中。布尔并不与之对视,随将将眼睛顺着风声瞥向远方。
“六十年前全军未归,今番必然举全族之力兴师讨伐,此举必被有心者用之,届时王子不保、王座空虚,众士客死、贼人上位,落鸮岩上必生灵涂炭,北海之北必再起风云……”
“布尔阁下,恕我直言,我等皆见识过霜狼族变身之后的实力,以我们这区区四人,纵使投身汝之阵营,怕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以你的缜密心思,想必应有万全良策?”
守约开始接管有关协作商洽的细则讨论,夜雪对于这位睿智的弟弟也很放心,他现在唯一缺少的便是历练,以此来增长阅历、锤炼修为。因此,除了关怀几人存亡和影响目标进程的大事外,一切任由弟弟、妹妹处理,自己只作提点帮扶。
“莫非大家都以为这‘海泪石’就在宿狼山上吗?”
语言很平淡,甚至头也没回,如同说一句“今天天气挺不错”之类的话,但对夜雪几人的震撼却是空前的。夜雪虽然不像三位弟弟、妹妹那样为之一震,但冷静的外表下,已经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独臂中年男子。他知道的太多了,是此行的意图已经败露?还是此人确实拥有如他所说的那般,具备勘破未来的先见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