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位老者,身材虽是矮小,但形貌异于常人,自令人不可小觑。大脑袋锃光瓦亮,眼睛不大却犹如两团熊熊烈焰,如炬如电直透人心;两道浓眉火红粗糙,如两簇羽箭斜插鬓额,眉头粗硬甚至高过头顶;大鼻子小嘴巴,一双纤细圆耳颇为滑稽;脖颈粗短,维度与脑袋无异。再往想下看时,越发令人惊异,虽然身高不过三尺四寸光景,可这肩宽就不下四尺三寸,背阔胸厚,遒劲地腱子肉盘根错节覆于体表;手臂粗长,若是自然下垂,则手肘必支于地面,故而只得交叉叠放于胸前;一双大手如同蒲扇,骨节粗大蕴藏无穷力道;双腿却纤细异常,并无膝盖关节,大腿直接连着小脚,因为打着赤脚的缘故,可以清楚看到这双小脚尤是奇特,脚趾纤长形如鹰爪。一路走过,便在坚硬岩石上留下两串爪痕。
“日月如炬,岂敢争灯烛之亮;帚拖似锋,料不及枯柳垂髫。”
焚寂一本正经的打着哑谜,惊惧中的众人早无戏谑心思,一时间难知其意,个个满头雾水不明觉厉。夜雪本来听得出神,一方面因为二人的对话中涉及到“海泪石”的另一种叫法“海心石”;另一方面则因为二人的言谈颇为神秘,其中似乎隐藏着不少秘密。此刻突然听到焚寂说出这句话来,再看炎狈老头那锃光瓦亮的大脑袋,以及那白花花拖在地上数丈远的浓密胡须,一时间明白焚寂话中所指,虽是隐晦却形象生动,不觉竟然噗嗤一声笑起来。
直至此时,如同惊弓之鸟的五指峰上众人方才察觉到头顶云头上还立着几人,但又看焚寂对这笑声并无丝毫诧异和愠色,便也暂不思虑上方数人。其中不乏安定神闲、修为高深之辈,在夜雪这笑声提醒下,已经慢慢领会到焚寂这段话的戏谑成分,但又不敢发笑,只能悄悄等待炎狈接下来的反应。
两阵爽朗的笑声再次打消众人的疑虑,二人如同多年老友般调侃戏谑又不伤和气。毕竟除了北海之南那深海中的远古巨兽外,整个北海的千年遗老寥若星辰,虽然大多不曾谋面,但各自还是有所耳闻。焚寂自不用说,北海之神苍生之主,当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正因如此,研究他针对他的自然也多,其中就不乏炎狈这种有胆有识的精英分子。北海的整体稳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在不可挑战的极权之下,人人自危皆生活在惊惧之中,这“风之子”便是为打破这张恐惧之网而建。而对于炎狈呢,焚寂也是早有耳闻,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正视他目光的人之一,双臂各有搬山填谷之力,且智慧卓绝见识不凡,虽然与霜狼族有着密切的共生关系,但并未因此就与屠灭一起表现出十足的臣服之态。不过如今看来,这反而是一位不曲意逢迎、敢爱敢恨的疏阔汉子。感慨间,炎狈已在不远处站定,声音宽厚苍老,似洪钟大鼓震撼人心:
“若单凭这份冠冕堂皇的说辞,我炎狈依旧岂会为之所动?但向来刚愎自用、独来独往、从不屑与人为伍的你,居然有了同伴,并且能够对同伴的散漫不恭毫无愠色,足见你内心深处所发生的变化!皆言本性难移,虽不知这千年来你都经历了哪些难以想象的痛楚,但此刻的你人性渐消而神性萌生,实乃北海之福、苍生所望。”
霜狼族的傲氏兄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见过炎狈的族人,其他等及、地位低下的族众只是仅仅对这位传说中的长老有所耳闻,更别说对于种族了。历经千年之后,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或许历史和荣誉墙才是遗老们该去的地方,但如果这样的话,就不是焚寂了!
“加入我们,做我的同伴吧炎狈先生!”
扫帚般突兀的浓重红眉凌空一抖,显示出炎狈此刻的惊讶。何其只有炎狈感到惊讶,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之诧异。一个正面或者侧面硬刚焚寂,挑战焚寂的人,甚至连夸他都显得冷漠、官方的人,该是有什么样的胸襟才能对实力弱于自己又心存挑战之心的人表达如此的善意?不等大家过分解读,焚寂接着说道:
“内务阁需要你这样目中无人却心怀天下的人!我等活了这般岁月,功名利禄早已看淡,致力于苍生幸福才是德者所为,不求贤名闻于天下,但求无愧于万物苍生。”
“大家都起来吧!”
炎狈不答复也不沉思,反而摊开粗壮宽广的双臂,示意众人站起身来。可众人不为所动,脸上更是疑惑不定,唯有焚寂面露开心的微笑。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在嘴上服输,也鲜于口头上赞美别人,但在行动上从来也不是矮子,口羞而心诚,言简而行深。
“若是诸位常怀对权利的热衷或恐惧之心,则难以脱离物性返归天性,那么真正的幸福便不会到来。只有心存对自然大道、对生命的的敬畏之心,却又能以此为基础而不自封、不拘束,方能真正的逍遥无羁、随心所欲。”
众人闻言,依旧不敢贸然起身,只是互相观望、渐起议论之声。焚寂、炎狈二人对视之后,苦笑一声表示无奈,焚寂随即将目光转向众人,深吸口气,将深湛无匹的修为灌入言辞之间:
“诸位可依从本心,难道你们生来就是为奴之人吗?只要心存善良,循天性而行人事,自可在这北海无拘无束、自由生活!但这些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这也便是内务阁成立的初衷,监管和引导,以及维护北海的内外稳定。所以,尔等自可依炎狈之言,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抬起头来昂首阔步回家。”
布尔、夜雪等人此刻也按落云头,随性却又昂然地站在焚寂身侧。匍匐于地的众人中,不乏也有个性要强、率真不拘之辈,几经试探后颤巍着躬身站立起来,众人观察良久,看其并未因此受到戕害,便大起胆子纷纷自地上滚将起来,一时间交谈声此起彼伏,虽是声音颇有压抑,但其中的喜悦之情一览无余。
“师兄……”
“哥哥……”
只见自鱼鸮阵营中走出几位体肤挂彩、颇多血污的年轻人,或着王室华服,或穿萨满斗篷,各是衣袂飘飘、彩绸纷舞朝着布尔奔跑过来。布尔笑着迎上,众人拥在一处,其中一位身着王室华服的弱冠少年,拉着布尔的手激动地大声叫起:
“十三哥,六十年前鸮族战士无一归还,大家都以为全军覆没,整个落鸮岩上一片悲痛,相约今日举全域之力血债血偿,还好你还活着,看样子还同这位大人物做了朋友,真有你的啊十三哥!”
说着抽出一只手在布尔大臂处一拍,手掌穿过空荡荡的衣袖直直拍在肋部,这样的触感瞬间凝固了少年脸上自豪喜悦的笑容,如同手指碰到炭火似的立时抽回,却又在同一时间抽出抓着哥哥双手的那只手,用双手抓住布尔风中摆动的长袖,满目含泪并不言语。反是布尔微微一笑,将眼前这位六十年不曾见的十七弟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