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疑惑拧眉,擅察言观色的李侍监凑我耳边小声道,“是顾采女自己手工打磨的。”
他这么一讲,我才忽然想起,今日也是应念的诞辰。顾采女趁着燕会之际,想方设法跑□□看儿子来了,还带来一副亲手打造的象棋。李侍监之所以不着急,应是早就得知应念的去向,睁只眼闭只眼罢。
宫廷内难得遇真正善心人,我忍不住投去激赏一眼。
至于宋卿好,她和我们一样,觉得燕会索然无味,趁大家向父皇献殷勤时偷偷溜出来透气,没料遇见在液池边玩象棋的应念。
“哪里来的宝贝?”
少女悠游着靠近,吓得刚满五岁的应念起身,将棋盘和棋子儿神秘兮兮往背后一藏,打量她,“你、你是哪宫娘娘?我没见过。”
片刻恍然大悟,又笑眯眯凑过去,“我知道了!你不是娘娘,是天上的神仙,专门来给本宫送礼物的!”
语毕,晃了晃棋盒。
“你长得可真好看,与那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
宋卿好努努嘴蹲下身,整了整小少年衣襟,语重心长地:“小皇子,世上可没有神仙,只有娘亲。”
想来顾采女悄悄在液池边放象棋时,被宋卿好窥着了。入宫这段时间,她八卦必然听过不少,怎么也猜到了五六分。
“不可能!”
小不点纵眼周围,哪里有皇贵妃的身影,“往常母妃出现都伴着轿辇,宫人成群。”
宋卿好学他撑着脸,“娘亲不一定是皇贵妃啊。”想想有的话不便直说,拐了个弯道,“只要对你好的,都是亲人。譬如你的父皇、皇贵妃、美人、采女……”
被应念愤愤打断:“大胆!竟敢拿父皇和母妃与低贱的采女相提并论!”
宋卿好漂亮的眸子浅眯,伸手在他脑袋一敲,用了点巧劲儿,“年纪不小,架子倒学了大把。”
应念虽没到封王的年纪,以后命运也尚未可知,可他自有记忆来还没被人修理过,委屈得不行,当即哭声震天响,引来我和三哥。
“皇兄皇姐,你们可要替念儿做主,修理这不懂事的婢女!嘤嘤,那采女,采女怎能做念儿的亲人嘤。”
液池边,小少年不依不饶。
应念还处于特别能撒娇的年纪,往常他抛出小奶音这招,不管要什么我都立马投降,可爱到即便他不是皇贵妃亲生,贵妃都对他疼爱有加。
现下他抱着我故技重施,我琢磨着究竟该怎样处理,忽听另一番更软的嗓。
“嘤——”
那声,仿佛是伸手亦握不住的雨泥,又娇又滑。
“小殿下哪来如此大的偏见,为什么采女就不能是殿下的亲人?嘤?殿下这年纪该读过四五经,当知世人千面万象,各有分工使命。天降大任于陛下,赋予他打天下的使命,那便要有人来做臣民。如果每个人都打天下去了,那谁来种苗子和挖泥巴,打天下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哪还有你现在的安乐盛世,对我拿架?”
少女叉着腰,略略俯头观察我脚边的孩子,嘴里模仿他的奶音更甚。
“万物无贵贱之分,只有善良恶极。民女望殿下能当大任时,牢记天下本大同也。”
“嗯?”抑扬顿挫收尾。
再定眼,周边宫女和李侍监的面部已然僵化,包括我和三哥,打量宋卿好的眼神都极其复杂。
大约谁都没料到,她在撒娇方面竟比五岁小孩儿还手到擒来。所以后来的我并不意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都费劲了心思想把世界捧给她。
不过宋卿好这招的效果很棒,至少应念被唬住了,当即眼泪也不洒,手也松了,呆呆地任李侍监牵着走回琴嫣殿。
待液池边只余下宋卿好和我们,三哥抬手挥退婢女,利用身高优势压迫宋卿好,声音压低:“宋小主博览群见多识广,却不知对本朝律法了解如何?可知冲撞皇子,按罪当诛几次。”
宋卿好眉角抽搐了一下,细看却并非害怕,微颔:“禀三殿下,本朝律法我不甚清楚,但里面应该没有哪条规定,臣民不许肺腑之言?”
“并非谁都想听肺腑之言。”
“譬如?”
“譬如穷人不想别人说他穷,商人不想听人骂他奸。天生皇命者——”
三哥闭口,没再说,只神情危险地近看少女一眼,“总有一日你会清楚。”
两人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在洒下的月光中互相审视,陪衬着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到宋卿好就着三哥视线,扇扇睫毛,忽地欢快起来。
“你们天生皇命者的伙食可真差,平常就吃这些吗?”
方才我硬往三哥嘴里灌了一小块糖窝头,面食的碎屑不经意粘在了男子唇角,被宋卿好逮个正着。
她抿嘴笑,好像这样就报了白日的一曲之仇般,更自来熟地扑到我们方才坐的廊亭里去,寻窝头和温好的烈酒,“不过我喜欢。”
彼时,少女正羞,岁月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