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冯紫英刚刚向忠信王行完礼,李桂就听到了‘北静王来了’的乱语声,李桂扭头一看一个二十左右的、头戴金冠、一身青色绸袍的年轻人正跨步而来。
年轻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身青衣虽然黯淡,但好似难掩其华。
“水溶原来是这个样子,怪不得贾宝玉和他结交!”
心里嘀咕了一下,李桂小声对贾政说道:“伯父,我且去那边。”
说着,李桂向对过的假山处指了指。
这里除了皇亲就是显贵,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哦……”
贾政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这样知进退!点了点头,贾政微笑道:“你且去吧!”
说话之际,贾政心里颇感欣慰。
……
对过的假山山石嶙峋,不过在靠近池水的假山石之间的被别出心裁的摆了一张张短案,上面照例有笔墨纸砚、笔架以及干鲜果品等物。
李桂随意找了空地,在短案后站立,随后随意环视了一下,身后假山,身前碧水,临水观花,闹中取静,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只是树干婆娑的倒影里有晃动的人影,李桂循迹一看,灯笼的红光所及之处,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花墙的窟窿里,旁边的树上有着一双双眼睛……
随后他又看到杜豪等人向他这边走来,然后是冯紫英等一帮勋贵子弟也向他这边走来。
对此李桂并不感到奇怪,在这个社会,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人的地方就有高低贵贱,就有上下尊卑。
至于冯紫英等勋贵子弟,他们固然有身份,但在诗词上却都欠缺,不过是来凑热闹、附庸风雅而已,因此他们也靠不了前排。
冯紫英正好站在他不远的地方,隔了两个短案,由于贾宝玉的缘故,想来和冯紫英也算相识,李桂向冯紫英拱了拱手。
但是李桂没想到的是下一刻冯紫英居然把脸故意一扭,像是没看到他似得。
这么不近人情,李桂不由一愣,但随即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才大于人,人必嫉之。
而且以冯紫英的身份好像也用不着对他虚与委蛇,他的父亲可是神威将军冯唐!
心念之间李桂转过了脸,随意看着对过的你来我往……
如此闹哄哄的一阵子,忠信王缓步而出,环拱手道:“今日又值开社之日,本王又见诸位英才,幸何如之。而今日我翠云社又进英才,应天府案首俞图,昌义府案首张杰,后晋俊才皆来我社,可喜可贺……”
忠信王口才极佳,滔滔不绝,介绍完几位入社的俊才后,又介绍了几位当世大儒,他们是请来评判的。入社的俊才名单里并没有李桂,李桂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毕竟没入院试前三甲,第二可能是他身份的缘故。
而在几位大儒里,李桂也看到了周天演。
介绍完几位大儒之后,一个儒者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开始讲诗社开社的规则与程序:以一柱香时间为限众生做诗词,香灭而不成者视为弃权;随后众评委评判(也就是贾政等人),从中择优取十;取优后再由裁判取三,然后再评一,但十优之中之词则交由翠云楼头牌柳烟眉、烟雨楼的头牌秦凤舞、西苑楼的头牌李依侬等弹唱,以传其名,至于各头牌是否会留宿,那一要看词的优秀程度,第二要看个人的造化。
中年儒者讲完之后退下,然后忠信王再次走了出来,轻咳了两声,微笑道:“今日还是按照惯例,如有佳句,不拘于题;如无……”
说到这里忠信王微微一沉思,然后才继续说道:“如无,请以‘夜’为体,做一诗或一词,现在开始。”
他说到这里,一个青衣濮巾的仆役突然出现在他的身侧,向他递上了火折子,忠信王接过,亲自点了线香。
而对于众学子来讲,即使有佳句,他们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亮出来——要是亮出来了,旁人觉得不佳,那多尴尬!
另外放出佳句就显示不了他们的捷才!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佳句,佳句哪有那么好得的!实际上每次开社不过是瘸子里面拔将军,评出相对较好的中庸诗词而已,与名篇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听到忠信王的‘开始’之后,众生都开始凝神沉思,场面一下子寂静了许多。
李桂也在沉思着,也是纠结着,实际上从昨晚他就一直纠结着:他很想告诉贾政不要去那里,这牵扯到站队的问题,不是小事情。但是他也明白他和贾政的关系还没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还不足以说这些话,说了只会让他认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他也清楚贾政想让他写出绝妙好诗词,他也可以写出,他脑袋里后世的诗词名篇还是很多的,写出来一定惊世绝伦!但是从长远计,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样做可能对以后产生不利,因为很明显忠信王是夺嫡的败者,这样给信王捧场子,以后那个胜者会不会秋后算账,就成了未知数!
而且很明显,真要写了,现在就极有可能得罪卫若兰等,当然得罪他们无足轻重,不过李桂觉得这得罪人的事现在还是应该少一件是一件!
当然作为穿越者,李桂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想抱礼王爷的大腿,但礼王爷现在正是龙潜之时,他要是名声大著,为了自己的策略,礼王爷一定不会接纳他,那他就会受名声所累!
但是如若放弃不写,那就辜负了贾政的一片盛情,也落了贾政的面子……
最好的办法是亲自写一首中等平常之诗糊弄过去。
但李桂对自己的古典诗歌水平是很清楚的,和这个时代的读人相比,在古典诗词的写作上他是比不上这些人的……而要是作的下乘,还是丢他和贾政的面子、名声,那倒不如不做!
因此事情的关键变成了如何在后世的诗篇中找一篇中等偏上的诗篇!
李桂隐约记得牵扯到‘夜’的诗篇很多,但是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怪,你在不需要某件东西时它经常在你跟前存在,而当你需要他的时候它却消失不见了!
因此一时间李桂想到了很多关于夜的诗句,比如二十五弦弹夜月,江湖夜雨十年灯,营谯夜未央之类的,但要么时间不对,要么并不应景……
如此在短案边思索了一阵子,偶尔抬首之际,池水里磷光闪闪的灯光的倒影,突然让他想起了清代查慎行的一首诗:《舟夜所见》。
想了想,李桂提笔写道:夜舟所见:夜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写完之后,李桂读了读,对自己所改的名字很是满意,可是再想一想,这首诗虽然在他所知的诗篇里不算名篇,表面字也朴素无奇,但这首诗实际上像是耐看的美人,越品越是有味道的!
它好似一幅速写,抓住了那倒映在水中的渔火化作满天星星的片刻,几笔勾勒,立即捕捉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景物。这首诗又好似一幅木刻,在漆黑的背景之上,亮出一点渔火,黑白对比,反差特别鲜明。
特别是第四句“散作满河星”犹如天外奇峰,劈空而来……
以这些人的水平,李桂敢保证,这首诗他只要拿出来,定然立刻轰动全场!
而这就违背了他的本意!
大小得失李桂权衡了一阵子,最后无奈的想道:“算了,不写了,回头贾政问起,就说是此次诗社乃忠信王为抬举卫若兰而开,不宜出头……反正他重视的是经学章!实在不行写一首单独给他看看……”
心念一转天地宽,想到这里,李桂把写好的宣纸拿了起来,随意握了几下,握成个团,拢于袖中,然后转身没入假山幽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