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从西向东横贯着一条铺满黄沙的道路,年深日久的缘故,沙石路上满是牛车骡子踩出的坑坑洼洼,着实崎岖难行。道路蜿蜒到村口,一通黝黑的石碑将路截成两半,上面用朱红的笔墨凿出“采石村”三个大字。
石碑旁置放着几丛半人高的大草垛,是供村里养了家畜的农户填栏的稻草。不过这当儿村人大多用过午饭,趁着农忙时一小撮休憩时间,三三两两聚在小茶馆里攀谈,或是扎在树荫下玩牌取乐。
正午的骄阳开始从树梢的缝隙里透射出强光,村口这几丛草垛慢慢被染成了血红色。草垛的荫庇处正倚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小人,偶尔眯缝起一对狭长的眼睛,不满地瞪视着仿佛起大火的天空。
又勉强坐得片刻,他终是站起身来,气恨恨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渍,悻悻合上本,正待另寻个看的凉快去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猫叫声。
这少年乍闻这猫叫,莫名感觉到一股心悸。他自家便豢养着两只猫,对猫叫声早已熟稔无比,可这会儿居然让他听出了些许毛骨惊悚的味道。
少年偏过头,再凝神细听片刻,猫叫声是从另一丛小些儿的草垛下传来的。他放下本,好奇地迈上前去。
这草垛堆得脏乱无序,乍看下极不惹眼,然而四下里再一张望,草垛边上莫名淌着一小滩鲜艳的血水。少年正是初生牛犊的年纪,他瞪视着那草垛片刻,忽一弓腰,半个身子猛然扎进干燥的草垛内,扬起一阵呛人的草灰。
而就在这狭小晦暗的空间里,少年看到了一头黑猫。
这黑猫个头比一般的家猫大上一些,肥硕的猫身侧躺在干草铺成的草堆上,眼睛紧紧闭着,张嘴吐舌,看似十分急促地在呼吸。
少年见状,心中已经了然七八分,再一瞥猫肚,圆滚滚的肚皮正作着十分剧烈的缩动,这是母猫快要生产的前兆。但令人惊异的是,这猫的前胸上赫然开了一个大大的牙口子,似乎是被某种生物噬咬了一般。不过看这母猫的伤口已然开始结疤,从受伤到现在应当已有一段时间,怎的……
少年回过头,惊疑不定地看向那滩新鲜的血迹。
母猫这时已现有生人靠近,睁眼瞧见这探进草垛的少年,似是没有察觉出危险的气息,它旋即有气无力地重合上了眼皮,忍受分娩前巨大的痛楚。
少年心知猫的习性,若非极亲密的主人,在生产时一般不喜有外人打扰。他虽有心帮这母猫清理伤口,也须等它先诞下了猫崽。便慢慢退出草垛,将杂草合拢上来,以使阳光照不到里边去。
猫叫声断断续续,不时有辗转挣扎之声,少年也跟着攥了一把汗。他直在草垛外守了有近半个钟头,终于听得母猫一声尖叫,接着有物体噗通落地的声音。
少年心中一喜,这胎盘既然排出,小猫算得顺利诞下了。
他重新钻进草垛,满以为将目睹的是舐犊情深的温馨画面,没想到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汗毛倒竖。
地上本来铺就的干草堆已经杂乱不堪,母猫正翻着肚皮躺倒在地,一副不知生死的模样。旁边刚产下的黑黝黝的一团胎盘,居然足足有母猫的一半还大。那新生的猫崽在胎盘内剧烈挣扎着,很显然马上要挣脱了胎膜,自个儿钻将出来。
少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新生猫儿,心中的震怖实在难以言说。这母猫已然是奄奄一息,胸腹上未完好的伤口业已重新崩裂开来,从毛到四肢染出了一道道血印。诞下如此异种,显然已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力。
少年再低头看向那猫崽,见它挣了片刻,终将胎膜撕了个洞,和它母亲一般乌黑的脑袋从里边探了出来。不过经这一番挣扎,猫崽的体力也所剩无几,只是斜躺在地,合着眼微微喘息。
少年见状,不由孩童性起,弓腰迈上前来。这猫虽说生得奇特,对一个十二三岁的人类来说,也不过是头弱小的生灵罢了。
他轻轻地将裹着猫崽的胎盘抓在手中,再缓缓将胎膜褪去,整只猫崽的身体顿时完全显露出来,虽然浑身还是如一般猫儿那般湿漉漉的,但是绒毛黑亮光泽,骨架看起来强壮而矫健,倒像极了刚成年的猫。
若是村里的大人见了这般景象,肯定要大叫妖怪,远远地跑了开去,或是取来锄头犁耙,趁这祸胎还未长成,先除掉以绝后患。然而十来岁的孩童哪会思虑这么多,他越看越觉喜欢,忍不住一声欢呼,抱着猫崽爱不释手,满心思量着如何劝说家里,将这奇特的猫儿带回家饲养。
这时,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蹄声。
“双喜!”一中年汉子骑着头花驴停在道旁,皱着眉轻喝了一声。采石村地处偏僻,道路又崎岖,所以极少有人花大钱购买车辆,出行大多用骡马代步。
这叫双喜的少年回头一看,顿时脑袋一耷,口里喊了声“阿爸”,抱住那还湿漉漉的黑猫,朝中年汉子走了过去。
这中年汉子姓王,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身穿一袭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白褂子。他是采石村里唯一的医生,村民只知王医生到采石村已有七八年,也从未打听过他从哪里来。平日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得找上他的小门诊看病。
虽然成日里医务繁忙,不过王医生医德极好,遇到支不起诊金的村民,往往也不予收取,所以村里人极为敬重他。
王医生骑在驴背上,俯着身打量了那猫一眼,憎恶地哼道:“你又东躲西藏的干什么了,课都温好了吗?”
双喜低着头,一副等着挨训的丧气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