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何琼芝。
“杏娘,没事吧?”何琼芝一进门便关切地问道。小缃紧随其后跟了进来,神色有些局促。杏娘赶紧向何琼芝行礼,从小缃看她的眼神,她领会得何琼芝已知晓了银钗一事。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责备了这个多嘴的丫头,但这已然于事无补,她只得随着何琼芝一步一步挨至自己的奁台前。何琼芝拾了个绣墩先行坐下,然后遣走小缃和一应仆从,连门口的闫三王四也被远远地支开了去,最后才命杏娘与她对面坐下。
“累了吧?你崔叔不过就是过个寿,你又何必亲自登台献舞呢,你之前给他做的那件长袍,他就很喜欢,他还说呢,燕居常服,就要这样贴身才舒服;彩衣娱亲,就要这样贴心才亲切。”何琼芝慈母般的笑容里深刻着岁月的痕迹,很显然,岁月并没有给这个妇人十分深厚的福泽。
杏娘顺从地笑了笑,道:“崔叔谬赞了。杏儿手拙,做了那么久,才做成了那么一件长袍,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寻思着送点别的什么给他老人家,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好,也就只有这一身舞艺还能拿得出手,所以……”
“你亲手做的,就是极好的。以后勿再这般费心费力了。可记住了?”何琼芝轻轻拍了拍杏娘的手背,她的手心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个本该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老妇人并不像一般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样懂得如何保养自己的青春,更不懂得如何粉饰自己的衰颜。
杏娘目光低垂着,轻轻点了一下头:“琼姨——您和崔叔于我,恩重如山,这点心力不算什么。”
“又说这样糊涂的话!什么恩不恩的,要说恩,那也是我和你崔叔还你父母的。”何琼芝怫然斥道。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后,她又说道:“当年若不是你爹和你娘,我和你崔叔怎可能平安离开汴京……”听着何琼芝的话,杏娘徐徐地低下了头,好似她真的说错了什么话,又好似是何琼芝话语里的某个人让她抬不起头来。
何琼芝见状,就没再往下说下去,转而她想起了方才进门前的担忧:“杏娘,方才你是不是听见那钱蜂子的浑话了?”
杏娘默然不答,只低头看着何琼芝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哎,这个人就是一只胡蜂子,到哪都要胡蜇一口。回头,我一定与你崔叔说说,以后决不可与那样的人再往来。”何琼芝不无怨愤地说着,一时说得急,竟咳了起来。
“琼姨,别跟那些人置气。”杏娘一边劝着何琼芝,一边抚着何琼芝的后背,“崔叔前些日子抱恙,他们也都好心好意地来探望过崔叔的。他们的心里都是很敬重崔叔的。要是为了那几句闲言碎语而跟他们起了龃龉,倒显得咱们小气了。若是因此闹僵起来,恐于崔叔的名声无益。再说,崔叔又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平日就说要‘以和为贵’,如今他刚刚迁职,可不能在这样小事上多生枝节。依我看,此事就此作罢。”
杏娘的通情达理,何琼芝一向是赞许的,此刻她听了,也是频频颔首。
“可是……好孩子,只是委屈了你……”何琼芝让杏娘重新坐下,可杏娘没有坐下,而是半倚着何琼芝的双膝蹲了下来,听着何琼芝满是愧疚地说道,“若不是为了答谢他们前番问疾之意,今儿也不用请他们来。”
“琼姨,我没事。这些人啊也是吃了几口酒的缘故。”杏娘竭力安抚着何琼芝。
“如此不胜酒力还吃什么酒。”何琼芝恼道。
“许是他们今日高兴,不自量竟多喝了。平日里未必就是这样的。”
“亏你还为他们说好话。”
“我才不为他们说好话呢。这些人喝酒前不知自量,喝酒后不知自持,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喧哗,实在失礼。您可得劝着崔叔,以后少跟他们一起吃酒。”杏娘仰头看着何琼芝,认真的笑容露出几分难得的天真。
何琼芝转嗔作喜道:“回头,我便和你崔叔说去。”
杏娘莞尔一笑,起身去桌上倒了一盏热水过来,关切地说道:“琼姨,您这也累了一天了,快喝口茶歇息歇息。你自个儿的身子可要紧呢。”
何琼芝抿了一口茶,把了把杏娘身上的衣衫,脸色顿时一沉:“光知道挂记我,你看你自己,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这几日忙着你崔叔的寿宴,未曾过来看你,今儿见你,怎么还见消瘦了?”
“哪就瘦了。你让小缃天天给我送好吃的点心和果子来,哪里能瘦下来啊。我今早还担心自己这几日贪嘴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把自己吃胖了,跳不成晚上的舞了呢。”杏娘目指桌上的一堆栗子壳,将何琼芝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开去。
“哼——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分于那小缃,倒养得她愈发壮实了。”何琼芝半是责备半是打趣,说笑间,她忽然考问道,“唉,她在你身边几年了?”
“呃……快十年了。”杏娘于心中默算道,算完,连她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屈指十年,忽焉而至。
“那也就是她刚懂事就过来伺候你了呀?”何琼芝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回忆的乏力感,尽管杏娘已经将回忆锁定在了十年前,但她的脑海里还是很模糊,模糊得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正是她的意思要将小缃调到杏娘身边作伴的,“说是伺候你,可她那时那么小又能伺候你什么,还不是你照顾她多一些。”如今想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欠缺考虑。
“小缃那时虽小,可比一般孩子懂事的多呢,要不然您也不会让她来跟我作伴啊。”杏娘半是宽慰半是撒娇着说道,“说来还是您心疼我。”
何琼芝和蔼地望着眼前的杏娘,她就像跪乳的羔羊一样温顺地偎依在自己身边,用她柔软而细密的绒毛温暖着何琼芝的心。
“既然知道我心疼你,还不快起来!”她佯嗔道,说着将杏娘按回到绣墩上。
“你是个好孩子,就因为小缃与你有相同的身世,又与你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你就格外护着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不忍加责。”何琼芝的眼神逐渐严肃起来,“是,我是跟你说过,要与人为善。可她终究是一个下人,与你身份有别,你实在不该待她那般亲厚。”
杏娘静静地听着何琼芝说话,她能感觉到何琼芝有话没有说完,料想定是小缃将她二人偷偷去大石佛寺的事和盘托出而受到了呵责。杏娘本想为小缃分辩几句,可何琼芝并未直言其非,故而杏娘也不好贸然开口。
“羁縻人心,也该宽严有度!你一味宽容,纵得她跟你没大没小没个规矩!日后你若嫁人了,她是要陪嫁过去的,没个规矩成何体统!这知道的呢说你是仁慈宽厚,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便是我崔家的规矩呢。要说这闲人说闲话,我是不在乎的,我只是心疼你日子会不好过。”何琼芝抿了一口茶,一声怜悯的叹息吹散了茶杯上的热气。
杏娘没有言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说起来呢,这也是我的错,没让她好好学规矩就调她到你身边了,她那时才多大啊,能懂什么事!”何琼芝一面自责,一面随即发落道:
“这样吧,先让到我那儿去,跟着新来的那几个丫头一起学学规矩,学好了再回来伺候你。至于你这儿呢,我另行给你拨两个人来。哦,我身边的周嬷嬷跟了我几十年,人是老了点,但胜在为人本分,不若就让她来伺候你。顺便也帮你再调教一下你身边的这些下人。”
何琼芝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
杏娘乍闻,一阵错愕,沉吟半晌:“周嬷嬷可是琼姨你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是我们家里最本事的嬷嬷,处事公道,说话也客气和善,这家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服她的呢。她若到我身边来照顾我,那我可是欢喜的很呢。”
何琼芝听她答得爽快,还以为杏娘是舍得了,不想却又听得杏娘苦着脸道:“可她去了我那我,您身边怎么办啊,那些小丫头都还年轻,粗手笨脚的连活都干得不利索,连传个话都传不清楚呢,平时若不是周嬷嬷看着她们,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来呢。这不,前日那玲儿丫头还把你的药给煎过了,害了药性,累得你误了吃药的时辰。”
“那玲儿已经打发走了,以后断不会再出这样的错了。”何琼芝断然道,她对自己杀一儆百这一招非常自信。
“这便是周嬷嬷的好处了,办事利落,不遗后患,只有这样的人在您身边,崔叔才放心啊。如今崔叔新官上任,政务缠身,已是十分繁忙,若您这边再有个什么不顺心,那他在前朝也不安心啊。”
虽然杏娘低着头目光柔顺,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恳求之意,但何琼芝还是能感觉到得到她骨子里那副倔强的劲儿已经渐渐地长出了犄角。
“你啊就是这般顾着你崔叔,真是不枉他疼了你这么年。”何琼芝的语气略有松动,神色也略略缓和了些。可杏娘隐隐听出了她言语之中别有深意。
“琼姨,我知道您和崔叔都一样疼我。您要小缃学规矩,是为她好,也是为我好,所以我没有意见。只是年下事多,您实在不必另派其他的人过来,我能照顾好自己,等她学完规矩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教她。倘若她以后再犯错,我一定会狠狠责罚,决不轻饶。”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妥协。
十年的主仆情深,与十多年的母女情深相比,输的不止是时间。玲儿被发卖的事实,于杏娘而言,殷鉴不远。
“嗯!”何琼芝不置可否地微微应了一声。
“其实我也知道小缃的脾性,她就是嘴上不牢,做事还是勤快的。”觑着何琼芝神色缓和,杏娘为小缃进了句好话,两只手亲昵地拉着何琼芝的那双手,两根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何琼芝手背上的那条旧伤疤,好像在抚慰对方的伤痛,又好像在感激对方的恩情。
“照我看啊,她的那张嘴比她的手脚可勤快多了。”何琼芝笑着将那杯凉了一半的热水一饮而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就让她过来吧。学个规矩而已,用不了几天。”
何琼芝就像一尊法相庄严的菩萨一样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杏娘,杏娘根本无从拒绝。她缓缓地拉起杏娘的小手,攥在手心,她那张大手的质地很像一张老化的砂纸,又粗糙又坚硬,坚硬得仿佛能割裂杏娘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