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二家的王氏在花厅抽抽搭搭地哭了半个时辰,也没说她是为何而来,不过,谁都知道,这个新寡是来打秋风的。
上个月,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去喝花酒,结果跟人争花牌,起了争执。对方那人身高他一尺,声壮他一丈,他一张嘴就没有申二插嘴的缝儿,这申二原就是个闷葫芦,那根捋不直的舌头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利索过。
那日被那人欺侮得紧,一张口就结巴了起来,引得看客们哄堂大笑。申二自觉脸上无光,又羞又恼,有道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申二嘴上功夫外行,腿上功夫可是内行。他觑对方眼慢,往那汉子背后冷飞了一脚,那人登时昏死,不省人事,这申二就这样被扔进了大牢。
这王氏听闻丈夫下狱,急得直跳脚,有道是“忙人无智”,她在家里嚎啕了数日骂嚷了数日,才想到去托关系搭救她的丈夫。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崔洵求助。
崔洵素来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对下人也常提点安分二字,他见申二口讷寡言,便留在身边使唤,不想自己看走了眼,竟惹出这样的是非来。
那妇人来之前,他正为之气恼。不过,虑着王氏一介妇人,遇着这样的事,也是可怜,无谓找她置气。便将她请进门来,欲待好言宽慰一二。可那妇人一来,便呼天抢地跟号丧似地哭诉了一通,惹得崔洵心里老大不痛快。
而后,没等崔洵开口,她先破口大骂那吃酒闹事的两个浪汉,秽语盈口,骂声震天,无丝毫妇人之仪,也无丝毫悔过之意。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洵见她这般泼势,心下恚怒,只面上不好发作。饶是周秉仁眼尖,寻了个由头踅进门来,崔洵借机抽身离去。临去前,还好言好语地宽慰了王氏几句。
王氏的两行眼泪还没抹干,一肚子苦水也才倾倒了一半,怎肯轻易地放崔洵离去,幸好周管家身手敏捷,打翻茶杯绊住了把王氏的两条腿。
王氏被周秉仁“请”出门后,转头便想明白了周秉仁的把戏,是而她越想越气闷,越想越苦恼,丈夫身陷囹圄不能施救,已是凄惨,可恨这崔宅里的人却还这般戏弄她欺负她,尤其是那崔洵,不阴不阳地总没个实在话,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是而,她也不管那十多年的主仆情分了,当街撕破脸,就地打起滚来,使出她那一套“削嘴薄唇说倒四邻”的看家本事,逢人便道崔洵是个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的真小人,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还把他金屋藏娇的事情也给添油加醋地悉数抖露了出来,闹得崔宅好几日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后来,亏得临安府尹出面调停,一番“原情定罪”之后,将那“正当防卫”的申二给放了出来,这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可经王氏这么一闹,申二是没法再回崔宅了。
这申二,虽然平日总被那婆娘的三寸不烂之舌给管着,但心里却还是明事理的。为此,他与王氏大吵了一架,当然,他是吵不过那妇人的。所以,他动手打了王氏一巴掌。
王氏一气之下,就带孩子回了娘家,等了数日始终不见申二来接她,心下怄气却又害怕,她怕申二真的动怒把她给休了,就又带着孩子灰溜溜地摸黑回了申家。不想,开门一看,申二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动不动,已然毙命。
仵作来验,方知她母子走的当天,这申二就服毒死了。王氏嚎啕大哭,几度昏死过去。不过,周遭的人俱晓得是这妇人嘴毒,活活逼死了她的丈夫,故而也没人可怜她,还都拿眼睛戳这妇人的脊梁骨。
王氏背着“毒妇克夫”的名声,遭人唾骂,受人白眼,终日如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安。何琼芝念其可怜,申二出殡时,遣人送了赙仪过去。那王氏当时也是千恩万谢的收下了。不想这七七还未过,她又来了,好似崔宅的每个人都已经忘记了她一个月前在崔宅门前唱的那出大戏了。
有道是“天下无难事,只要老面皮”,这一个月来,她已三次登门。每次来她都是一般的掉眼泪,一般的抹眼泪,何琼芝耳根子软,听不得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腔,所以每次都会赍她些银两济她度日。
这次来,她又是故伎重演。
何琼芝刚见了邓林,身子确实乏了,不愿见这妇人,就让周嬷嬷打发她走,可这妇人软硬不吃,死活不肯走。周嬷嬷没辙,只好来请杏娘的主意。当下,杏娘在王氏对面坐下,已听那泪人儿哭了好一会儿,且不发话。
那王氏掩泣许久,往指缝里偷觑了杏娘一眼,本心想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还不由她拿捏了。可觑着杏娘迟迟不发话,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她身边的那盏茶,嘴角还隐隐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好似那茶水里正上演着一出有趣的乔影戏。王氏见了,心下狐疑又好奇,抽噎了两下,将哭声收小。
说来,哭闹了这么久,她喉头早就冒火了,那周嬷嬷一味地赶她走,连水都给一口。她正寻思着该如何“唱”下去时,杏娘却开口了。
“申家娘子,可有想过再醮?”
王氏扭过身来,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嗔叫道:“亡夫才去了几日,我便想着改嫁,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这女娃娃就是女娃娃,不晓得事体的,竟问这样糊涂的话儿。王氏在心里暗忖着,嘴上将那“忘恩负义”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那你日后怎么打算?总不能就这样寅吃卯粮地坐吃山空啊。”杏娘的每句话都很柔和,可每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戳在王氏的心尖上。王氏冷冷一笑,道:“哼,有座山就好了,我家二郎现在就剩一个坟头,我想过不得几日,我就得和我那苦命的孩儿一起去陪他喝西北风了。”说完,她勾着眼瞟了杏娘一眼,仿佛是在瞟那忘恩负义之人。
这时,杏娘微微抬起头来,好似就没听明白王氏在说什么,又好似是在回忆前事:“不至于吧,我怎么听人说那日申二与人争花牌,一出手就是五十贯铜钿,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这吃酒嫖娼的死货,为那些下贱的花货倒是阔绰的很,给老娘呢,别说五十贯了,就是花一钱,他都觉得肉疼,活该他短命!”说起申二之前非,王氏便怒火中烧,当着杏娘这个未出阁的女孩子面,也不知遮掩,径直破口大骂起来,瞋目切齿,唾沫横飞,那架势,那腔调,哪是百日夫妻,根本就是夙世的冤家。
杏娘听了,不知该如何接话,青涩的脸颊上现出几分忸怩之色。那王氏是过来人,自也明白这女孩子家脸皮薄,故也不再诃詈那入土之人,她揩去眼角的泪花,挨到杏娘身边的椅子坐下,不无亲厚地说道:“杏娘,咱们也不是外人了,我可跟你说,以后你要找人家,可得睁大眼啊,千万别找这样的,你看我家的这位老老实实的像个人,背地里不三不四的就是个烂污货。”
“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啊也别再怪申二哥了。”杏娘微笑着说道,“申二哥平时看着挺本分的一个人,手脚勤快,人也清爽。你看他那一身穿的,整齐、体面,特有精神,我们后院的人常说啊,这有家室的和没家室的,到底是不一样。你看申二哥和闫王两位,平日看着没什么两样,可站一块儿一瞧,那可是有天壤之别的。什么叫细微之处见真章,只看那一针一线就明白啦。”
杏娘说着,王氏听着,一个笑靥如花,一个心花怒放,不觉笑逐颜开,涣然心释。多少年了,王氏都没听过这般悦耳动听的赞美之词了。申二是个没嘴的葫芦,对她这么多年在申家的“苦劳”从没有半分真心的感激,更没有丝毫矫情的褒奖。刻下听来,王氏不禁都有些难为情。
“这都是你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的功劳。你说这才几年功夫,你把申家整饬的那么好,真是辛苦你了。”杏娘从周嬷嬷手里接过茶盏,递到王氏跟前。王氏受宠若惊似地赶忙接将过来,讪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主母主君人好,赏我们一口饭吃,要不然,凭他那副蠢相,能有什么出息。”
“您别那么说申二哥,其实申二哥功夫不错,做事也勤快,要是出去再谋个别的营生,也不难的。那样的话,你和欢儿的日子也能更宽裕些。”杏娘一面捧起自己的茶盏,一面低眸请王氏一道吃茶。
王氏一只手提着茶盏,一只手摆着她那块饱含辛酸的帕子,一脸怨望地说道:“哎哟,他那死脑筋,哪还想得到去谋别的营生。”埋怨归埋怨,她说的倒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她的心里话,“不过,就算他想,我也不答应!主君主母待我们这么好,他怎能吃里扒外呢!”
杏娘矜持地笑了笑,看着王氏将那盏茶喝了个精光,喝完,还偷偷地瞥了一眼二人中间的那盘糕点。
“有你这样的娘子,真是申二的福气。”杏娘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往王氏的茶盏里倒了七分茶水,那王氏意嫌不足,盯着杏娘手里的茶壶又让杏娘添了两分。杏娘将茶壶递给周嬷嬷,示意她再去添些水来。周嬷嬷接过茶壶,径出门去,留给杏娘一个任凭作主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