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铺子的店家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没什么特点,仿佛扔到人群中就再也找不着了一样。店家做生意这么些年了,一见一诚就知其非是常人,听他说自家主子有请,自然就应下了。 店家跟在一诚身后来到了角落那里,只见角落里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负手立着,端详着面前的犀角杯。一诚上去先拱手道:“主子,店家来了。”宁湛点点头,转身过来,他逆着光,让人并不能看得清面容。 店家也一拱手,道:“这位大人,请问找小人所为何事?” 宁湛伸手,指了一下那只犀角杯,动作很小,很难察觉。 店家低头浅笑了一下,道:“看来大人是识货色的,只是想来您也看得出来,这东西太好了,在此处说起它多有不便,不如往内室去聊聊?” “主子……”一诚见宁湛有欲答应的意思,赶忙出言,这朱市的店家接触的三教九流太多,万一被什么人所用,恐怕主子会遭遇不测。 店家也看出来了一诚的顾虑,憨厚一笑道:“郎君莫要担心,您只管去这朱市上打听,我从来都只是个做生意的,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我这内室进去的达官贵人也不少,有的只怕比您还要显赫呢,没有一个不是完完全全出来的,您只管放心。” 宁湛听他如此这般说,倒是有了些兴致,于是问道:“店家接待过多少官员?倒是好眼力。” 店家先是一愣,后又是憨厚一笑,道:“您只怕是头一回来此处吧?这朱市可是不少达官显贵的心爱之地呢,莫说是小人,这朱市的每一个铺子,只怕都有不少王侯将相的熟客。虽说咱们这里不是做什么正经生意起来的,可如今都是做的正经生意。小人在此处开店也有快二十年了,像这杯子这样难得的宝贝,平常人为了稳妥地拿到手,早就直接自报家门了,像是如今的几位王爷,都是如此。向您这般的,八成都是不愿意露了身份的,咱们虽说对您是什么人能猜个八□□九,但您不愿意提,我们也就不说了。”说着便引宁湛往内室去。 内室想来真是招待过不少贵客,陈设都很是雅致,一扇缂丝天青仙云引鹤的屏风立在进门处,转过屏风,设了一套漆木桌椅,上面只一只白玉花樽,里面插着一枝榴花。后面的博古架上放着几件玩器,一只香炉正升起着袅袅轻烟。 二人落座,一诚则站在宁湛身后,警觉地打量着室内种种。 “大人既跟小人至此,定是诚心诚意想要带走此杯的,那小人也就开门见山了。”说着,就伸出了三根手指。 宁湛轻轻勾起嘴角,道:“店家先莫要着急,这价是小事,店家只管开价,我照单全收。只是有一点想问店家,此物从何处得来?” 店家呵呵一笑,道:“想来您是质疑此物的真伪了,您只管放心,我手里,就从未有过假货。” “非也,”宁湛摇头,“我只是想知此物的来历。” 店家又赔笑道:“您也知我们这里,有些东西说不得……” “这是大内的东西,偷盗皇宫之物,是死罪。”宁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冷冽,让人如坠冰窟,眉眼间的神色更是没有一点温度。 店家先是一愣,又憨厚笑道:“您这话说的,我们只是生意人,如何敢偷盗大内之物?这东西是小人从一中间人那里收的,我们这行当的规矩,东西必须问明了来路,那中间人便告诉小人,这东西是城东平安坊程府里的,这家人宝贝的很,大木头柜子锁着,几层箱子装着,要不是这梁上客厉害,也是万万弄不来的。” “平安坊程府?”宁湛很是意外,潞王府的东西,怎会到了那里?“这东西进程府之前,可在市上卖过?” 店家眉头皱起,似是在思索,他缓缓道:“想来是没有了。这东西若非走投无路,也万万不会被拿出来卖——它先前还是大内的。若是梁上客从前拿到过,全京城,也只有这里敢卖这样好的梁上客手里的东西了。这朱市里头买卖的古玩不瞒您说,小人都见过,印象里没有这东西。不过也有可能是小人记错了也不好说。” 宁湛点头,道:“知道了。一诚,你一会儿跟我回去拿了钱,再给店家送过来,把东西好好带回去。”说罢,便回身上了车。 平安坊也许不止一个程府,但是宁湛恰好记得,程时的府邸恰好就在平安坊。“去查近日三司副使程时府上可曾有过失窃。”他向窗外道。 朝廷为防止宗亲势大结党营私,明令禁止宗亲与百官相交过密,若是此物当真出现在程时府上,要抓潞王与官员往来过密,算是抓了个实打实,甚至一个拉拢人心,一个贪腐受贿都是说得上的。这一下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宁湛也想早日料理潞王,可是手上并未有什么证据,如今证据就送上门来了。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一切也太顺了些,顺的像是有人提前
为自己铺好了路,只待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 今夜宁湛的房格外热闹,不是人多,而是事多,连诚与一诚齐刷刷跪在地上,都揣着打探来的了不得的密报,一时也分不出谁的更紧要些。 一诚先把那个犀角杯递了上去,道:“主子,属下派人去平安坊查过了,平安坊只有三户人家姓程,这三户人家里,未查探到哪一家进来有过失窃,但三司副使程家厨房的采办曾经对人说过,五日前正房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叫了不少仆妇,动静闹得颇大,到底也没说是怎么了,他问过去帮忙的小厮,直说似是正房里面什么要紧的东西寻不见了。” 宁湛对他的答复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只轻蔑一笑,道:“这东西确是要紧,也实在报不得失窃。” 连诚也道:“主子,关于那处院子,我们的人查到了虽然房契是程时签下的,但是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人在忙活,最后过契那天那人却是没有来。那做屋宇买卖的本想着那人只是程家的家丁,可后来觉得不对劲,若奉主家的意思来买这座宅子,从头到尾都是此人安排的,哪里有到最后过定了不来的道理。咱们的人问那人长相衣着,他说那人没什么特别的,国字脸,脸庞黝黑,只是个子格外高些,出手很是阔绰,这么大的宅子都没如何讲价钱,想来主家也是非富即贵。” 宁湛修长的手指轻扣着桌子,沉思许久,方道:“我记得潞王身边曾经跟着个随从,个子高得惊人,面庞黝黑,只是此人不常跟潞王出来,我也只见过一次。因其个子太高,故记得格外清楚。” 连诚知道自家主子记性格外的好,他这么说也并未感到意外,继续道:“属下也想起了这么个人,于是让人绘了潞王身边随从的画像过去,那店家说正是此人,说当时此人一言不发进了他的铺子,凶神恶煞一般,还把他吓得不轻。” “这么一说,这个宅子是潞王送给程时的了?程时贪腐一事可有些眉目了?”宁湛继续问道。 “自是有些眉目的,主子可记得,三年来又四道报了旱涝,请朝廷减税?”连诚此时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旁边的一诚总觉得听起来分外熟悉,像极了茶楼里引了个话题打算继续铺下的说人。 宁湛也感到了这奇怪的语气,只是不愿与他计较,只道:“你好好说话。我记得三年来确有四道报过天灾,经查,也属实有灾情,当时还是衡阳长公主亲允减税,她经办的事,很少有出错的。” 尽管高琏专权跋扈,宁湛也一直承认,在理政上,她确是明察秋毫。 “不错,灾情是实有,可是,运至京城的银钱粮食并未减少,与常数一样。三司账册里入的数目是减过的,有人拿走了本应减掉的那一部分。” 宁湛想来是想通了什么,不用连诚解释,便道:“程时。” 连诚笑的讳莫如深:“主子,这属下可并未查到,属下只是查到,这四道的税官,与程时是同年,而且后都加官进爵。而这几位大人,如今恰在京中,与程副三司多有往来。” “知道了。这事你办得很好。”宁湛道。 连诚并未像往常一样谢恩,而是继续发问道:“主子,属下有一事不明。主子不觉得此事太过巧了吗?先是贺三司告诉主子三司账目有异,接着就引出程副三司和这个宅子,顺藤摸瓜就找到了程副三司这些旧事。属下也为主子办了这么多年的事了,照理说这类事难查探的紧,如今只两天就查探的清清楚楚,属下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宁湛轻轻勾唇,提起桌上的笔,刷刷写下一张拜帖:“你放心,我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明日一诚把这个送到程副三司府上,说我后日过府一叙。” 此时的明英宫也是烛火摇曳,易水刚要踏进正殿的大门,就被门口的剑歌拦住,冲他摆摆手,又指指廊下站着的几位宦官。 易水认得,那是高楷身边的人。 他于是也随着剑歌站在门口,默默听着殿内的动静。高楷听起来是在和高瑗谈论画,两人都是颇有兴致,不时传来阵阵笑声。直至宫门快要下钥之时,高瑗方送了高楷离开。 易水很有眼色地跟着高瑗进了殿内,看着她收起脸上的笑容,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顺手接过景颐递过来的参汤,抿了一口。“长主,该知道的,那边都知道了。”他说。 一听此言,高瑗明显来了兴致,她眼睛一亮,笑道:“不愧是楚国公,从不让人操心。” “长主,楚国公是小心谨慎出了名的,您此番就不怕他知道这是您所为?”景颐看着她此番行事过于顺利,恐怕她欲速则不达。 高瑗郎然一笑,眼底泛起清澈的涟漪:“不怕,他知道是我所为。我是他的学生,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我想扳倒我七叔,他也想,他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坏心思,所以选择相信我,是明智之举。”
她放下手中的参汤,缓缓步入内室,道:“夜里风凉了,且让人把窗子都关上吧,帝京的夏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阵风过去,也就要入秋了。” 景颐见状,本以为高瑗打算梳洗就寝,没想到人是往案那里走的,她忙跟上去,挑了挑那里的灯烛,且让它更亮一些。案上还放着将才高楷带来的字画,高瑗将它拿到一边,铺开纸,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些什么。末了她将此封好,交给还没出去的易水,道:“把这个安生送到漠北军大营,动作小些,莫让人知道了,帮我问句安”然后她叹了口气,看向外面无尽的黑夜,有些怅然,“走了月余了,也不知一切是否可好。” 她坐在桌案前出了会儿神,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景颐:“常家如何了?” 景颐知道她在挂念着什么,于是道:“一切都好,长主安心。” 高瑗缓缓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