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收雨住,似乎天朗气清了,但伊人心情激荡之下漏泄的小儿女姿态,却也收了起来。
不过,另一变化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卫、何二人对话之时,彼此皆收起了敬语、谦语。
“无论如何,我是宁肯家君不再参朝政的——这一层,不必瞒你。”
“中枢是个大漩涡,女为父忧,我明白的!但——莫说闻望为朝士最的尊君了,就是我这个‘佞幸’,亦以许国自许——此身已非己有!”
“你别再一口一个‘佞幸’了,我和公主,不过就是背后唠叨了你两句,至于就此耿耿,抓住不放吗?”
“方才伏地请罪,趴的有点久,伊人又不肯还我的礼,只好另辟蹊径,找回一点场子了。”
“扑哧”一下,卫瑾笑出声来,随即用手掩住了口,妙目流盼,别样美态,何天看的痴了!
小儿女姿态,又现身喽。
“说句俗气不过的话,”何天收摄心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别的不说,就说府上那一千多亲兵吧——那都是朝廷经制,将养其的钱粮,并非出于菑阳国的国秩!”
卫瓘封菑阳公。
“难道,尊君真就如此——以闲废而终世?”
卫瑾臻首微垂,半响,轻声说道,“难道,在家为善知识,就不可以为国、为民……譬如,布施四方,周济穷困,那,也是功德呀!”
何天一笑,“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须陀洹——”
愈说愈快,“饭百万须陀洹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
他一口气说下来,中间竟不打一个趔趄。
这口条!
卫瑾险些又要掩口了。
何天透一口气,“百、千、万、百万、千万、一亿、十亿、百亿、千亿……这个账,我是真真算不过来了!也不晓得,布施多少,方算‘功德’?又不晓得,这个‘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往哪里去寻?”
卫瑾苦笑,“你读经,怎么——”摇一摇头。
你读经,咋专门倒过来怼经?
“进东苑之前,我在塔前流连,很有感慨——”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此塔之样式,发肇于笮融——此君之事迹,握瑜,你熟悉吗?”
这是他第一次以“握瑜”称呼卫瑾。
“只是粗闻——你请说吧。”
“陶谦以笮融为下邳相,使督广陵、下邳、彭城粮运。笮融遂断三郡委输以自入,大起浮屠祠,课人读佛经,每浴佛,辄多设饮食,布席于路,经数十里,费以巨亿计——”
“请留意,笮融所费者,可不是他自己的钱,尽为百姓之膏腴、黎庶之血汗!”
“曹操击破陶谦,徐土不安,笮融乃将男女万口走广陵,广陵太守赵昱待以宾礼。笮融利广陵资货,遂乘酒酣杀赵昱,放兵大掠。之后过江依彭城相薛礼,既而复杀之!”
“连杀两位主人——天底下,有比笮融更可怕的客人吗?”
“还没完——”
“彼时,豫章有二太守,一朱皓,朝廷任命;一诸葛玄,袁术任命。刘繇使笮融助朱皓攻诸葛玄。笮融一到,即诈杀朱皓,代领郡事——第三位!”
“笮融,真真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恶客了!”
“恶贯终满盈——刘繇进讨笮融,笮融败走,入山,为民所杀。”
“笮融的心,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同时,又堪称天下第一佞佛人——”
“握瑜,你不觉得……讽刺吗?”
卫瑾的脸,再一次变的惨白。
不过,这一回,只是默默,没有失态。
何天慨然:“吾所愿者,天下黎庶,不靠贵人布施、周济,凭自己两只手,即可一日两餐,堪足温饱!”
顿一顿,“此道漫长,但吾身体之、力行之,无尤无悔也!”
卫瑾怔怔的看着何苍天,半响,轻轻叹一口气。
“另有一事,”何天说道,“咱们不妨摊开来说——”
顿一顿,“卫、贾两家,十数年心结,此乃事实,不必回避;皇后呢,也确实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但是,她却是个晓得利害轻重的——这一层,亦是无可置疑的。”
卫瑾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清亮:
“好罢,云鹤,家君那里,我为你先容。”
这是她第一次以“云鹤”称呼何天。
*
卫瑾陪着,何天向繁昌公主告退和“请训”。
繁昌公主一哂,“我哪有啥‘训’?你‘训’我还差不多!”
“臣岂敢……”
“得啦!”繁昌公主摆摆手,转向卫谨,似笑非笑,“握瑜,看来,你和他,聊的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