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固位于秦岭之南,汉中盆地之中,古为梁州之地,自宋元之后,因远离京城及经济繁荣的江南,逐渐沦为流放之地,而城固营为卫所驻军之地,也就连带着兼管这些被判流刑的流犯。
这日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坐着一名虬髯大汉,怀抱马鞭,眉宇间透着倦意,但目光到处,依然透着凌厉之色,刀削斧斫的脸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马车后面跟着两名蔫头耷脑的差役。这两名差役原本以为此趟押解是个肥差,毕竟以前押解犯官的家眷,虽说不管是被抄家问斩还是贬官黜爵的,家人都会想方设法筹措些银两打点,免得途中家人被差役们刁难遭罪。两人听闻这家犯官曾是堂堂的三边总督,家中自然多有余财,打点的银钱也必定丰厚。可未曾想到,他们刚到犯官家,还未见着要被押解的犯官家眷,迎面就见着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军汉,听说这军汉变卖了家产,从沧州赶到扬州,又买了这辆马车,将犯官家的孤儿寡母接上车,让二人带路,一路护送着向汉中城固营而来,二人欲待抗拒,那军汉眼珠一瞪,手搭在柳叶刀的刀柄之上,目露杀气,看那气势,是久经战阵的杀神,二人自知不是对手,只得一路憋屈地听凭摆布,哪敢有一丝违抗。
这还不算完,到了半路,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拨人,对犯官家眷是连番追杀,均被这军汉拼死击退,每逢两下恶斗,两人避之一旁作壁上观,因受了军汉的气,恨不能他及犯官家眷们被那些黑衣人结果了事,二人也可就此找些托辞,说是犯官家眷意外身死,就此交了差事,也免得再受那厮的鸟气,可心下却又敬佩那汉子忠义,不顾自己身家性命,全力护得主母公子周全,几番血战之下,身中数箭,披十数创,差点断送了性命,最后濒临绝境之时,又杀出个儒生,还带着个女娃,将那军汉及犯官家眷救下,最后他们才抵达了城固营,这趟差事才算到了头。
一行人先到城固营操守官署衙,两个差人递交押解,又讨了回,才算是交了差,头也不回的收拾行李便踏上归程,这趟差事算是赔本也没赚到吆喝,还险些吓丢了魂魄。
城固营收了流犯母子,几名营卫领着两人就往营内走,却见一个虬髯大汉执鞭牵蹬跟随在后,便喝道:“嘿,兀那汉子,你跟着干嘛?”
王环拱拱手道:“这是俺家中主母及公子,被判流刑,千里迢迢,主母体弱,公子年幼,俺放心不下,便随行照料,跟随至此。”
“哟!倒是一个忠仆。”带队的营卫不禁抬头重新打量这大汉,身高八尺,浓眉虎目,两腮虬髯,脸上隐有数道伤痕,掩不住的杀气,一看就知出身行伍。当下点头道:“行,那你便跟着进去,里面却无住所,得自己去寻。”王环不以为意,拱手谢过。
营门开着,几具拒马放在两侧,碉楼上零落有两名望哨走动,旗杆上挂着军旗,随风摇晃。过了辕门,里面却是一派繁忙。
城固营原为军营,后改为流放营,笞、杖、徒、流、死,流刑乃是五刑中仅次于死刑的刑罚,那些犯了重罪却又罪不至死的犯人会被判流刑,然而却极少有人真能靠着双脚走到流放地,毕竟路途遥远,又是蛮荒苦寒之地,途中差役盘索无尽,如果不使钱打点,就会遭到欺凌折磨,每日带枷上路,途中要替差役背行李提东西,每天忍饥挨饿的走上几十里路程,又是水土不服,一旦染上疾病,得不到医治,就得靠体质硬撑,而能撑下去的总是寥寥,大多在途中就送了性命,而能活下来的,要么是家有余资,靠钱打点差役,一路未受什么苦的,剩下的多是些体质彪悍触犯律条的作奸犯科之徒。
营中中间是开阔地,周边散落有草棚土屋和帐篷,右边搭建着许多口烧石灰的土窑,营后靠山,山边有烧炭的窑,还有田地,左边有连排的马厩,里面养了许多马匹,流放至此的犯人要在营卫兵士的监管下从事耕作、养马、打围、烧炭和石灰等各类差事,以此换取粮食油盐柴火等生活必需品,维持生计。
王环牵着马车,跟随在那队营卫及曾家母子身后迈步进营,迎面就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投过来,落在三人身上。在各色目光的窥觑下,方汀兰低眉垂目,惶惶难安,曾淳瞪着眼睛,紧攥双拳,环顾四周,难掩内心慌乱。
“啧啧,这应是哪位犯官官眷,那小娘子长得端庄娴雅,竟没被送进教司坊。”……“这般模样的,当是犯官家正妻,以前也是使奴唤婢的当家主母,被判了流放的。”…“换下绫罗,身着布衣,不施粉黛,还这般美貌的小娘子,也真少见。”…
周围的目光越来越猥琐,言语越来越轻薄,甚至有些人站起身来,抬手指指点点,王环心下大怒,眉头紧皱,突地暴喝了一声:“夫人,地上泥泞,不要弄脏了鞋子,请上车来。”声如雷鸣,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众人为之色变。
方汀兰停步转身,王环放下木凳,曾淳乖巧地扶着母亲上了车,那营卫队长刚要喝止,却见王环手按佩刀,怒目横视,只怕自己若出言拦阻,便要拔刀相向,只恐自己技不如人会吃亏,于是话到嘴边,生生给咽了回去。
见那美貌娘子进了车内,周围人登时没了兴致,四下散开。那几名营卫带着王环等又走了一段,营卫小校指着路边两间小草棚道:“到了。”
方汀兰下了车,那小校又道:“你们几个,就安顿在那吧,明日开始,卯时即起,卯时一刻在营门前集合,去田间耕作,辰正开饭,然后继续耕作,申时回营。”
方汀兰点头应是。那几名营卫离开。三人继续前行,到了草棚前,那草棚简陋破败,窗框无棂,门户歪斜,棚顶破漏,却好歹是个安身之所,这一个多月来,三人在差役的押解下日夜征程,连路遭到追杀,一路刀光剑影,不是王环拼死,又有贵人搭救,三人几乎断送了性命,如今终于到了流放营,就不用在过着提心吊胆,整日里都处在生死存亡之间的那种日子,一颗心总算能安稳了些。
王环卸下行李,解开马的鞍辔,将行李搬进棚内,然后就脱下斗篷,撸起袖子,开始修缮草棚,先修补门窗,然后棚顶铺草补漏,站在棚顶上时候,王环无意间抬头,看见几人站在不远处,面朝自己这边张望,神色鬼祟,不时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心中登生警觉。
等盖好屋顶,下了地面,周围的人已散了。方汀兰已经烧了热水,将来时带着的烙饼泡了,对付了一餐,此时天色已黑,王环起身冲着方汀兰拱手道:“天色已晚,夫人带公子安歇,俺在廊外打个地铺,守在门外。”
方汀兰慌忙起身道:“将军不可,这边地初春时节,风冷夜寒,你且伤势未愈,如何经受得住这寒气刺骨,你且在外屋睡,我带淳儿睡在里间。”
王环摆手道:“不可,主仆尊卑有别,不能忘了礼数,今夜俺就在外面打地铺,待明日我在旁边再搭个棚子。”说完,王环提着斗篷转身出门,到了廊下,将斗篷铺在地上,将柳叶军刀抱在怀中,将斗篷一裹,倒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