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在山上的这几个月里,四人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过年时节。这两三个月里,三个女孩子从未下过山,即使是上了六天学有一休沐日,三人也留在道观里钻研。安安既学,又练武;胳膊和腿上时常有碰撞出的淤青,也不哭不闹;每日动脑到沾床就谁,也不抱怨疲累。
“再过几日便是腊八,你三人下山回韩家过年去吧,家里人必定想念你们了,来年十五后再来观里。”立春那日结课后巳阳山人对三人说。
三个孩子的小脸上满是欣喜,“真的吗?我好想阿耶阿娘,许久没见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忘了安安?”
“老爷夫人这么宠爱小姐,必定不会忘记的,全家人肯定都十分想念你。”芸香和流云也兴奋极了。她二人阿耶阿娘早已去世,被家中长辈卖给人牙子,辗转来到韩家做粗使丫头,庆幸的是韩家主子中并无一人会苛待下人,逢年过节不但能多领些银钱,而且做完手头的事还能出府透透气。更何况如今跟着小姐还能读学字,真是天大的恩赐。
“师父随我一同去韩家过年吧!阿耶阿娘也会很高兴的。”这两三个月里,巳阳山人温和、亲切,安安和师父的感情深厚起来,再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
“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每日还得给祖师爷们上香,时常还需打扫塑身、大殿,每日琐事纷繁,这道观可离不得我呢。万一有人来道观祈福祭祀,没人可不行”,巳阳山人玩笑道。
这几个月的相处,芸香和流云也胆大起来,流云打趣道:“我猜测不会有人来这儿,毕竟这几月除了我们四人和韩家偶尔派来的小厮,就没见过外人哈哈哈哈。”
三人笑作一团,巳阳山人也不恼,脸上挂着笑容看着三人玩闹。
“那师父一个人在山上过年不孤单吗?我们一起下山回韩家,三十晚上我带师父去放鞭炮,可好玩儿了!”
“这么多年岁,大部分时间师父我啊,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早就习惯了。你们三人若是惦念我,过完年就早些回来,别让我这孤寡老人一个人太久。”巳阳山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之情。
“师父从前没和师父、师兄一起生活吗?”芸香好奇地问,因为曾经某次算术课时,巳阳山人短暂提及过他的师父。
“我没有师兄,曾经……有两位师姐。最后一次见到师父和师姐们的场景,我都快忘了,只记得我站在山门处目送他们三人离开。后来……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了。”巳阳山人吞吞吐吐,像是不愿意回忆关于这三人的事情。
三个女孩担心师父提及往事伤心难过,连忙岔开话题,讨论起过年新衣的样式。
腊八那日朝食后,巳阳山人领着三人和她们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山门处,韩夫人和一众小厮早已在那处候着了。安安许久没见到阿娘,两人这几月来都是信往来,今日见到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她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想要挂在阿娘身上,搂着脖子向她撒娇。芸香和流云也十分激动,但她们不会有亲人来接,被安安的兴奋感染,两人对视一眼,高兴地抱在一起。
韩家小厮恭敬递给巳阳山人韩府准备的薄礼,众人和巳阳山人告别后,一行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看着离开的马车渐行渐远,还立在原地的巳阳山人久违地感到一丝孤单,他脸上显现出一抹苦笑,心想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呢。
七十多年前,大景和大乾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边城的战火也影响到了山下。原先到道观里烧香点灯的民众都祈求身体健康、五福临门,再变成祈祷被征兵前往前线的亲人们能活着归来,最后变成在偏殿点上几盏长明灯,盼望离开的人下一世能投个好胎。到道观来的人越来越少,师父和师姐们决心下山、前往祁水沿岸参战,留我一人守着道观传承。我们四人心中都很明白,虽然平日练了些道家武功,与寻常人相比也有些修为,但这些在战场上并非无往不胜,此去九死一生。但那时十几岁的我还是对命运抱有期待,我想他们会回来的。师父和师姐们在三清殿里做完仪式,我送他们下了山,看到三个背着简易行囊、手拿长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好香,是腊八粥。”巳阳山人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山脚下人家里传来的味道,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转身向山中走去。自从道观里就剩他之后,他就再也没煮过腊八粥了,一锅粥一人总是喝不完。“今天少煮点腊八粥尝尝吧。”巳阳山人抖了抖韩家人给的粗布袋子,喃喃自语道。
韩家的马车里,韩夫人和安安两人并肩坐着,安安搂着韩夫人的胳膊、头靠在韩夫人的肩头,像只小麻雀一样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在山上的生活。这些事中的大部分韩夫人都已在安安的信中得知了,但她还是想亲耳听到女儿告诉她,在她不在身边的那段日子里的快乐和烦忧。
马车入城后,安安感觉都城内的氛围很奇怪,入城的检查比从前严格一些,太傅府的马车帘子都被掀开检查,安安发现城门处检查的士兵多了三倍,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绝大部分马车都被拦了回去,住在城外的贩夫走卒出城也要核查身份、一一放行。
检查通过后,韩家的马车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行驶。安安仔细听着马车外的声音,这一路上,曾经热闹的吆喝叫卖声几乎消失了,路两旁只有许多人压低声音的交流声,还掺杂着威严肃穆的行军声和一两声痛苦的哀嚎。安安伸出手想要掀开马车窗户的帘子看看外头的状况,一直关注她的韩夫人先一步拉住她。
“别动!”韩夫人压低声音制止她。
安安被阿娘拉住后,愣了一瞬,她不解地问:“怎么了,阿娘?为什么不能看?”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为什么。听阿娘的话。”韩夫人神神秘秘地说。
安安心里十分不解,但还是听阿娘的话,乖乖地。马车回到韩家里,韩夫人有些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叮嘱安安道:“坐马车颠簸回来你也累了,先回你院子里收拾收拾,晚些时候再差人唤你到饭厅来用膳。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年前你便安心在家中,莫要像从前那样偷偷出去闲逛。”
“阿娘我知道啦!我会乖乖待在家中的,这几日就只去找嫂嫂和侄儿玩儿。”这半年里发生的、无论是记得的还是不记得的事情,都影响了安安的性子,她不像从前那样胆大包天了。
“离家几月,都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韩夫人欣慰地感慨。
“阿娘,安安会很懂事的。”
在仆从的搀扶下,安安和韩夫人依次下了马车,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安安闻到了不算浓重的血腥味儿,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直觉都城里有什么大事发生。安安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阿娘,见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又想起阿娘刚才的嘱咐,晃了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一扫而空。
回到院子里,熟悉的环境带来更多的安全感,方才那些由无端猜测产生出的莫名恐惧一扫而空。安安环视自己的屋子,干净整洁,没有一点灰尘堆积,就像她一直住在韩家一样,日日有仆从打扫,也没有长久没住人的霉味,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熏过香。安安扑进自己的床里,脸埋在滑溜溜的蚕丝被里,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明明在山上的生活挺愉快的,也不知为什么回到家还是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