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细细密密地下了一层,掩盖住琉璃瓦、回廊、与山石,如同给大魏皇宫披了件白色罩衫,几名太监头顶白霜匆匆忙忙踩出一长串脚印,捧着装有圣旨的锦盒往翠微宫去了。 翠微宫的主人甄宓对镜自照,蛾眉曼睩,朱唇一点,肤若凝脂,琼发如松,只是眼中不再有儿时的浩波,她已三十二岁了,正是说老不老,说青春却不再青村的年纪。六岁的儿子匍匐在甄宓脚下央求:“母亲,父王已有百天不来翠微宫,日日夜夜与郭姓女子纵酒享乐,您何不去劝劝父王,他看来昔日情分上或许会” 甄宓掩嘴轻笑:“或许会什么?睿儿,你难不成期望着母亲与那姓郭的女子争宠?”她眼底的轻蔑满溢,“去看看锦盒里的东西,便知你父王与我从没有过什么昔日情分!” 锦盒里的白绫刺伤了曹睿的眼睛,他颤抖着打开圣旨,圣旨上写着:“嫔妃甄氏,歹毒暴戾,勾结外臣,行为不端,毁朝纲,灭风纪,乃大魏之祸首,今赐死,为家国除患。” 曹睿一屁股坐在后脚跟上,目光呆滞痴痴地说:“我去求父亲,用孩儿的性命相挟,他定会网开一面放过母亲的。”甄宓神情自若地梳着云鬓,忽而停下来,用食指指肚沾些胭脂抹在脸上,又把两片嘴唇抿的更丰盈红润,丝毫不见临死前的窘迫不安。 太阳掉到山的另一边,地板上的影子消失,黑暗降临房间,宫女们将油灯点,甄宓扔掉梳子,推开窗,片状的雪花飞了进来,她转头对曹睿说:“时候到了,睿儿,你注定不能父母双全,今夜,便是我与你父王决生死的时刻。” 如她所谋划的那样,入夜后,翠微宫外除了风声一片寂静,守卫和宫人已经被撤出皇城,甄宓孤身来到太极殿,扯开龙床上的烟笼纱罩子,曹丕正和郭照交颈温存,好不惬意,“陛下。”她的言语和隆冬的冷风一起刮进床帐,惊了曹丕的好梦。 “你?”曹丕一手拨开郭照,一手抽出枕边长剑,剑尖抵住甄宓的心口窝,眼里全是绵绵恨意:“你既不肯奉旨悬梁,为何不走?为何还要出现在孤面前?”他瞬间想到了一件事,张望四周,不见一个宫女太监。 甄宓视曹丕的剑刃犹若无物,她摇曳生姿地踱了几步,说:“此时皇城中,再没旁的人了。”曹丕提剑下床踢开宫门,殿外除了皑皑白雪别无他物。 “那人是谁?子健?还是司马懿?” “陛下知道这个与你有何益处呢?今夜不过是咱们两个的账,哦?我却忘了,这儿还多了个人。” 甄宓款步走到床前,握住郭照一只脚踝,“我该尊称您一句皇后吗?郭皇后,你大可不必自负到认为我与陛下弄成今天这般田地是你的杰作,你还没这个本事,我曾想杀你,也并不是因为恨和嫉妒的缘故,只是单纯的厌恶,厌恶?你懂吗?” 郭照恨恨地说:“你身为陛下的嫔妃,屡次与外臣私会苟合,口出悖天狂言,令陛下颜面尽失,竟然好意思厌恶他人?” 甄宓居高俯视郭照,眼神口气皆是掩饰不住的鄙夷,“郭皇后好口才!每次指责他人都要表现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仿似在曹子桓身边就你最正直,就你最善良,就你最会为他着想,当真把你做过的那些下作事全然忘了吗?卑贱龌龊,屠狗丧行之辈,今日就叫你知道,你侥幸活着坐到皇后的位置,皆是因为我不屑与你斗法。” 话音未落,甄宓手中匕首出鞘,曹丕阻拦不及,郭照已被割断喉咙,她捂住鲜血喷涌的脖子,挣扎着爬向她的陛下,可惜还没掉下床,人就已经死了。 曹丕大怒:“你竟敢” 甄宓抢着打断他:“陛下你看,这匕首还是你当年送给我的,鞘上的凸纹已经磨浅了,可刀依旧锋利。” “你也要用它杀我吗?” 甄宓长发掩肩,美丽的眸子在黄色灯光中闪烁,“我们俩,总要有个人死,我早说过会有今天,那时的你偏不信,子桓,你待我,曾有过几分真心吧?” 长剑有双刃,一边倒影着他的脸,一边倒映着甄宓的脸,曹子桓拿剑的手渐渐有些握不稳了,正恍惚时,甄宓的匕首插进他的寝衣,“我想看看你的心,也想看看自己的心,到底还有没有对方的名字?”她掌住曹丕的手,用他手里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两人被兵器贯穿连接,状如拥抱,头搭在彼此肩膀上,奄奄一息。 曹丕的手缠上甄宓的头发,女人的香气钻进尚在流血的鼻腔,如果他有力气的话一定掐断她的脖颈,如果他有力气的话一定吻一吻她的嘴巴,“甄宓。”他唤她的全名,“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你永远都不明白,我们本可以有另一种结局,另一种好的结局” “你也永远都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是被困在这身体里,我从来都不是邺城的甄宓,我是长安的武曌,子桓,我是武则天,开天辟地的女皇帝,天
生贪恋权利,只有我负人,没有人负我,所以,我们即便相爱,也只能有这样的结局。” 远处响起气势如虹的人声和马蹄声,转眼便拥到了太极殿,“甄夫人、陛下。”大魏的权臣司马懿带着太子曹睿在太极殿外长跪不起,人海发出阵阵不断的哀嚎声。 十六年前。 无极县境内,上蔡令甄逸突发心疾而亡,举家哀恸,小妾常氏慨叹自己时运不济,预感要失去当下平安富贵的日子,搂着女儿甄宓嚎啕大哭,“儿啊,你爹一死,大夫人是绝对容不下咱们娘俩的,他日赶出门去,娘身无二两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不晓得要如何糊口?这般想想,还不如随你爹死了算了。” 甄宓翘起脚为母亲抹去眼泪,说:“娘在这里哭,有何用处呢?”常氏低头看了看闺女,六岁大的孩子,几天前还天真烂漫,写字时总坐着两颗鸡蛋,坚信能孵出小鸡来,不知怎地,一下就变了个样,持重老成,一万个心眼子,有时还要教育当母亲的如何做人做事。 “人死不能复生,眼泪最是无用的东西,不如想想法子,三千世界,总不会没有出路。”常氏朝甄宓一个劲地点头,眼泪转瞬风干在眼角,“宓儿说的对,为娘要想办法,找出路。” 常氏认真地净手洗脸,对镜坐下,镜中是个二十多岁的美人,明眸皓齿,艳若桃花,黑发瀑布似的垂放于胸前,她打开脂粉盒和首饰盒,将樱花磨成的胭脂点于两腮,指头托着石黛轻扫娥眉,再把头发盘起,插满珠翠步摇。 甄宓摇摇头,把金钗从常氏脑袋上摘下来,“娘,爹爹刚死,你打扮成如此模样,有些不妥。”常氏从女儿手里拿过金钗重新插好,“这就是为娘想的出路,今个来甄家吊唁的有许多达官贵人,若有人对我青眼相看,咱们娘俩就不惧被长孙氏赶走后风餐露宿了。” “娘,这话错了,爹爹尸骨未寒,能在丧礼上勾搭你的人,会是什么品性?怕只是把您当成个玩意儿,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等烦了腻了,又是要被扫地出门,岂能托付终身?再者,即便对方一时情迷,娶了您,您的名声会好吗?容易叫人看轻,内宅院里受人欺辱,娘这个年龄,这个样貌,等等又何妨?” 常氏听完,心中有羞愧,也有怀疑,她托起甄宓粉嫩的小脸袋,敲敲圆鼓鼓的鼻子,说:“我的好宓儿,你怎么突然就长大了?竟像个活了六七十年的长者,满肚子的主意,依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甄宓替常氏卸去发钗,洗掉脂粉,娘俩换上粗白布做的丧服,“娘,咱们先去人多的地方哭一哭,要哭的好了,长孙氏畏着人言,兴许一时半会不会赶我们走。” 娘俩掩面垂泣到了棺屋,甄逸的尸首摆在屋子正中,白布覆盖全身,甄宓扯了扯常氏的袖子,常氏立马提高声音,双臂展开朝停尸床扑去,头磕在床角,顿时额面鲜血直流,“老爷!我怎能独活!你带了我去吧!” 常氏越哭越投入,以手锤胸,以头顿地,两次爬到甄逸僵硬冰冷的身体上,要求也把她抬走埋了,来烧纸吊唁的人看了,无一不动容落泪,甄逸两位兄长也赞常氏贞洁烈女,打算给她立牌坊。 长孙氏恨的几乎把牙齿咬碎,明明是她死了丈夫,所有人却都去劝常氏节哀,她低声骂道:“现眼包!一个院子同住六七年,我倒不知道你演的一出好戏,眼泪淌的跟黄河似的,真有种的话,就说到做到,跟老爷一块去死。”常氏抽抽搭搭,大呼一句:“夫人,那我就随老爷去了!”头又一次撞向停尸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