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福晋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但是此刻越想越是肯定,她平息了一下心绪,试探地问了一句:
“爷就不能给我句实话?”
四爷沉静了好一阵,才干哑着嗓子开口道:“福晋想来是猜到了。爷不能对那个人发火,今日也是迁怒到福晋的头上。”
四福晋知道这算是四爷的解释了,自家爷们服软、道歉最多就是这么个程度了,她赶忙换了条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端正了脸上的表情,放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得体地应道:“我和爷是幼年夫妻,相伴十载,爷不对我发火还能对谁发火?那是我嫡子,爷心里的疼痛不会比我少一分。除了我能让爷宣泄些怒火,爷还能找谁说去。”
四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掌放在福晋胳膊上轻轻按下,看牢福晋的眼睛,“除了九弟,也就我之间能够说些实话了。十三还太小,爷担心他口无遮拦又性子冲动,没法跟他说清楚。而九弟,那是皇阿玛最厌弃的儿子了,他跟太子又是水火不容,难得他肯同我亲近。这次的事儿真真是多亏了他帮忙。”
四福晋也跟着点头,这是大恩,她要牢记在心里,有机会就还回去,欠人东西总会让她不安心。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四福晋手里牵着面色红润的弘晖来到九阿哥的府上找黛檬道谢。
“九弟妹,这次多亏了九弟,弘晖,快给九婶磕头。”
五岁大的弘晖长得不大壮实,但是礼仪规矩仿佛刻在身体里一般,行为举止堪称标准而优雅,黛檬最爱看这么小小的人儿如同大人一般一本正经的行礼问安,况且若是她和九爷操作得当,未来的天子就是眼前这个小人儿了,趁着他还小受他几次跪拜,难道不是很可乐的事情吗?
况且如今黛檬一旦拒绝了弘晖的叩拜谢恩,怕是连四哥、四嫂都会担忧两家的情谊交往,既然是亲亲热热的自家人,侄子给婶子叩个头若是遭到拒绝就太难看了。
黛檬眼巴巴地看着身着宝蓝色袍子、戴着小小瓜皮帽的弘晖正儿八经地给自己叩首,清脆的言说:“侄儿多谢九叔、九婶的救命之恩,给九婶磕头了。侄儿日后必定报答九叔、九婶的大恩。”
黛檬在青梅的搀扶下起身,亲手扶起了眼前俊秀的男孩,摸着他光洁的额头,看到他眼中真切的谢意与孺慕,心中一阵熨帖,这样的懂得礼貌、懂得感恩又聪明毓秀的男孩子如何叫人不喜爱,“哪里有那么严重,是我亲侄儿,婶子哪能看着得病了都不管?九叔更是巴不得平安康健,日后好好读,就是报答叔叔婶子了。”
弘晖仰着头,嗫嚅着开口:“婶子不必安慰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昨日我喝过药之后,吐出了一大口黑血,阿玛又嘱咐我不许对外人说起,我就知道我是中毒了。刚刚来的路上,额娘也告诉我若不是九叔替我寻来了解药,我就会永远离开阿玛、额娘了。”
黛檬半弯着身子的姿势十分难受,就拉着眼角微红的弘晖紧挨着她坐下,“阿玛既然嘱咐不许对外人开口,如何不听呢?”
“额娘说九叔、九婶不是外人。”
黛檬第一次觉得四哥活得挺不容易、挺不自在的,不然如何在自家府里,还把嫡子养成这么谨慎的性格,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规矩严谨、口齿清晰、逻辑通畅。黛檬愈发怜惜起弘晖来,她柔声细语地安慰弘晖,“好,九婶不是外人,那弘晖更不需要跟九婶客套了。去找弘晸弟弟玩耍吧,斑斑点点都在,渴了饿了就跟奶嬷嬷或者府里的丫头说,别委屈了自己。”
弘晖点点头,对着额娘和九婶行礼之后才转身离开。
黛檬转头看着四嫂,只见四嫂还在眼巴巴地目送着弘晖离开的背影,瞬间一个念头钻进了黛檬的脑中,她有如今的快活赖着九爷一个人的支撑,若是没有九爷的爱重,她也不过是皇子后院里谨慎谋划的嫡妻之一,甚或者连嫡子都保不住。这念头只一闪而过,黛檬看到四嫂回转了面孔,眼眶发红却死死憋住,连忙用手搭着四嫂的手背,劝慰道:
“四嫂千万别这样,一会儿红着眼睛回府,不知道让多少小人私下里开心谋划。往常我不明白嫂子的苦楚,只知道嫂子是最大方得体不过,却原来也有这样的无奈艰辛。”
四福晋那拉氏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声音略显得干哑,“我一贯说我羡慕,往常也没见听到心里去,怎么样,这回懂了吧?九弟对再好不过,即便府里几个妾室也都不曾骑到头上,不知道,看到家弘晸咋咋呼呼、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其实羡慕极了。可我不敢让弘晖放纵一时半刻,就怕一个不谨慎着了道。”
黛檬听出四嫂压抑不住的怨恨,只当这是针对着府里的侧福晋庶福晋等人,她不解地开口:“四哥在朝中任职,太子也时时挑他的麻烦,四哥小心应对,作为四哥嫡子的弘晖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估计也是四哥乐意看到的。可是我不信四哥会容许别人害了嫡子。四嫂也且宽宽心。”
四福晋摇摇头,眼睛又变得雾蒙蒙一片,连秀气的鼻头都有些泛红,“不明白,府里头的事儿就够憋屈了,虽说四哥整治了一番,可是有很多不服管教的下人其实也不是如今可以轻易动弹的,一个个上面都有不止一个主子,若是四哥果然大力清理了,反倒更招人忌讳。最苦恼的却是来自永和宫中……”
黛檬立刻听懂了四嫂的未尽之言,也醒悟过来,害了弘晖的罪魁祸首竟是他亲生玛姆,这事儿原本九爷就跟她提过,可是女人生产之后记性就变得越来越差,何况黛檬如今怀里又揣了一个,更是觉得脑子总是不转轴,反应也慢、记性也差。
四福晋能说出这番话来,也是因为内厅里的下人早就被自己和九弟妹打发出去了,她与弟妹的说话声音又很小,更要紧的是,经过这么多年被监视的生活,她早就练成了一种特殊的说话声音,距离近的人听的清楚,而距离远的人只能听到声音,却辨别不出话音来。四福晋冷冷地自嘲,也只有处在她这个尴尬的位置,有那么一位不俗的婆母,她才能练就这么一门功夫。
“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可九弟既然知道弘晖中毒又千辛万苦为他求来了救命的好药,我这才敢跟说句实话、说句心里话。也不怕弟妹笑话,我们这些当家的太太跟谁结识、交好,都不是可着自己心意来,还不是为了家里的爷们。最开始我同亲近,还当性子骄纵,少不得我得多迁就迁就,谁让四哥最喜欢九弟,可这渐渐地跟说多了,我也知道就是这么个直白的性子,却从来不藏奸。跟说话,我反倒没什么顾忌,至少我就没听说过别人是非。以后嫂子常常来叨扰,可别不耐烦。”
黛檬喜形于色,她是真正尊重四嫂的,能够交好一位品格高尚的福晋,对于她来说是意外之喜,最要紧的是两府之间只有合作没有竞争更没有矛盾,黛檬跟四嫂交往不用担心丝毫。黛檬嘴角的笑止也止不住,她说道:
“我还就怕四嫂不喜欢我、不肯常常来找我说话呢。四嫂也知道我的性子太倔强、容不得人,所以妯娌间不大乐意跟我说真心话。我又是在东面儿被阿玛额娘放养着长大的,在京城里即便有族亲却没什么来往,平日里想找人陪我逛街也只得求助我家爷。我是真心想要有四嫂这样人品贵重的密友,两人常常走动,有事时互相诉说、排解,无事时结伴逛街、游玩。”
四福晋见到九弟妹这样开怀,心里也不禁觉得放松些许,九弟妹真像是草原上来的女子,骄纵恣意的活着,开心不开心都表现在脸上,与她交往就可以完放松而不需要去防备她,不需要每说一句话之前都需要掂量着合适不合适,也不需要把话说三分藏七分。这个九弟妹比起真正来自蒙古的十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更爽快、更利落。
“那就这样说定了,府上的弘昀被他额娘养得娇气了些,我也更愿意弘晖跟家的弘晸一起玩闹,四哥说他在南边找到一个很有才学的先生,可能打算给弘晖开蒙,到时候弘晸长到五岁了,也把他送到我府上来。只放心,过个两三年,我们府里的格局又会不同,总要更安些,不会让弘晸受委屈。”
黛檬见四嫂几句话不离孩子们的安,看来四哥府里的腌臜事儿着实不少,只盼望四哥前朝后院可以兼顾吧。黛檬和四福晋亲亲热热地聊了一个上午,直到用过午膳,四福晋亲自带着弘晖请教了神医,得知弘晖无恙,只需静养三个月就会完恢复元气,四福晋这才放了心,带着弘晖回府。
接下来很快就是十四的婚礼,黛檬不太喜欢十四这个骄傲的男孩子,不尊重亲哥哥四贝勒却亲近八贝勒,又被德妃养得目空心大,从来看不起爱赚银子的九爷,而且九爷说过十四的心眼儿贼多。黛檬想了想,这次十四爷不过是娶侧福晋,她不出席也说得过去,于是干脆借口怀想不好不曾参加十四的第一场婚礼。
冬月初一,黛檬奉了宜妃娘娘的旨意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在九爷的陪同下又来到延禧宫给宜妃请安,宜妃看着黛檬略显得尖尖的肚子,心里头高兴,表情也张扬了起来,“老九媳妇快坐,喝点儿热热的茶水,暖暖身子也暖暖手。”
“多谢额娘。”黛檬端着茶杯暖手,在宫里走了一刻钟,手炉就不太暖了,她又不好在来往宫人的灼灼目光下将手放到九爷臂弯里取暖。跟四嫂亲近之后,黛檬学会了不少,至少她如今偶尔能够克制,不会把九爷对她的宠爱明晃晃摆在桌面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