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 窗外遥遥传来二更的敲梆声,余照进了屋,对方如逸道:“姑娘,送信的小厮回来了,说拜帖已经递到江府上,没多久里头就传出话来,说后日江国舅定在府中相候。” 方如逸略略安心:“看来他的气消了不少。魏临可有说什么?” “魏大哥说,江国舅这几月不是不愿见姑娘,实在是从前浪荡惯了,没在诗上用心。眼看春闱在即,他一直在房中苦读。不过,他时常念着姑娘,总让魏大哥打听姑娘的消息。” 方如逸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见夜色已深,便躺下安歇。 余照吹熄烛火,关门离去,可方如逸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此次主动登江府的门,其实是无奈之举。 她手底下得力的人不多,查不出陈容容的住处,也不知曾得功都是几时同他这位外室相会,须得走个偏门,才能掌握消息。 男人么,升官发财后绝少有忍得住不炫耀的。 曾得功是贫寒人家出身,一朝得势,有了从前不敢想的银钱显名,多半不懂藏锋隐忍,定要向关系不错的僚属自夸一番。 既然不好暗中查访,那就走明路。 昨日,她已给徐瑞去信,问他愿不愿意做江国舅的塾师,本以为徐家哥哥心气儿高,不愿屈居贵胄家门,没想到他竟满口答应。 如此自然是极佳的。 前世的徐瑞才高名显,步入官场后,却被元轼打压,以致郁郁终身。 若是能早些让他和江首辅牵上线,一来凭他的才能,定能得江首辅赏识。二来他跟在江首辅身边,也能结识六部大臣。 元轼想安排曾得功进内阁,此时多半要他处处讨江首辅的欢心。说不定都不用徐瑞主动什么,曾得功自己便要同他攀谈吃酒。 让徐瑞从曾得功那里套句话出来,未必是件难事。 唯一让方如逸心生愧疚的,是这步棋既利用了徐瑞,也利用了江与辰。 她叹了口气,把被褥扯开些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最正确的选择,她得这样做。 那日知晓江与辰的真实身份,她不应该意气用事,同他大吵一架,而是好好把握自己和江与辰相识于微的情分,攀上□□助徐瑞步入朝局。 于江家,于徐家,于她自己,都是件好事。 她从未想过重来一世后,自己能这般清醒理智,不计较其他,只看利弊。 她不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一举三得,可这步棋一走,心里总是别扭着。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下那些扰乱清梦的烦恼丝。 元轼是个心狠手辣的,想同他斗,怎能总是捏着一颗仁慈仁善的心? 该用之人还是得用,这样做,对徐瑞和江与辰并没有坏处,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利用。 她这么想着,困意渐渐袭来,胡乱睡了一夜,次日起身,把江与辰的脾性喜好一一录下,派人送去徐家,让徐瑞背熟。午后,她又查看了几回要送去江府的拜谢礼,还有从前江与辰借给她的头面衣衫。 第三日上,她一早便装扮起来,心里盘算了好些客套话。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攀上江府,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江与辰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终究是皇亲国戚,自己一个无依无势之人,得摆正身份才好。 方如逸望着梳妆镜中的姿容,金钗了了,却恰如其分。这般大方得体的妆饰衣裳,任谁见了,都瞧不出一丝的错。 她微微叹气。 从今日起,只怕自己与江家的距离近了,同江与辰的距离却要远了,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随心所欲地谈天说奇。 “姑娘,徐公子到了。” 方如逸起身:“走吧。” 出了外门,她果然瞧见徐瑞正站在马车旁,按照自己嘱咐的那样,穿了身时新的圆领青衫。 两人上了车,方如逸面露歉意:“徐哥哥,你愿意屈尊去做江国舅的塾师,我心里十分感激。” 徐瑞忙摆手:“如逸妹妹多虑了!既是你相请,我岂有不从之理?其实我素来仰慕江首辅,只是他如今不再主持科考,想做他的门生也难了。” 他思索片刻,又道:“昨日你写在信里的话,我看了之后感慨良多。你说得很对,若我想有所为,必得让他人觉得,我可堪大用才行。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另一个人,定是有所求,才有所予。” 方如逸暗暗惊讶,徐瑞身负才学,是个骨气奇高的,素来觉得只要自己是匹千里马,早晚
能得伯乐赏识,却不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 与人相交,说到底讲究的是个互利,你靠着我,我也靠着你,才能和和气气地长久往来,一同向高处走。 如今他能想明白,将来定不会陷在有才不得赏的困局中,实在是件喜事。 徐瑞继续道:“从前我总觉得,京中贵胄尽是那些庸碌之辈,仗着家世显贵,把持着入仕升迁的道。可往上数数,他们的先祖也并非出身高门,拼劲一世乃至几世的积累,才把家门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的子孙固然有不少平庸无能之辈,可他们却个个都是能青史留名之人。若是我只用子孙的能耐,来评价其先祖的才德,那便狭窄了。” 方如逸颔首:“徐哥哥,你能通透这些道理,实属不易。说来惭愧,其实我请你做江国舅的塾师,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眉头微蹙,眼中浮现凄苦之色:“何龄不肯放过我,去岁下山南时,她派人杀过我。” “什么!” 徐瑞惊得一下站起来,脑袋“咚”地撞上车顶,他顾不得疼,捂着头急道:“那你可报官?” 方如逸摇头:“虽说有证据,但何家是皇商,家大业大。若我就这么找上门去,只怕她暗中使些手段,照个人出来替罪,自己仍旧逍遥自在。 思来想去,唯有等我的生意做得像模像样,和京都的贵眷们有些往来,才有能力同何龄抗衡。所以,我才想请徐哥哥你暗中帮我。” “你只管说,我定拼尽全力!”徐瑞连连点头。 方如逸请他坐下:“徐哥哥才高,此番前去,必能得江首辅青眼。我想让你帮我留意一个人,吏部郎中曾得功。” “曾得功不是王家的女婿么?”徐瑞疑惑。“难道他与何家有往来?” 方如逸神情肃然:“这位曾郎中有个外室,叫陈容容,帮着他打理同何家的生意。” 徐瑞的双眼一下瞪大:“曾得功不是在王家祠堂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么!这件事京中还传为美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外室?” “此事做得隐秘,若非与曾得功熟络之人,便是一点消息也不知的,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 眼看马车就要到江府,方如逸飞快道:“徐哥哥,等你做了江首辅的幕僚,还望你能接近曾得功,帮我打听出他那位外室的住处。” 徐瑞郑重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妥。” 说话间,马车停下,三人下了车,立在江府大门前。 虽说府中住着当朝首辅和国舅爷,可江府却并不十分气派,牌匾上的漆色暗淡,“江府”那两个大字走笔规矩,端庄稳重,透出一派的守拙内敛。 一名小厮奔过来行礼,弓着身道:“敢问来人可是方如逸方姑娘?” 余照点头:“小哥好眼力。” 小厮笑得双眼一眯:“可算把方姑娘盼来了,我家公子一早便吩咐小人在外门上候着!” 说话间,他望向徐瑞,疑惑道:“这位公子是?” “这是工部给事中徐复老爷之子,徐瑞徐公子,今日同我家姑娘一道来拜访江国舅。” “原来是徐公子!”小厮忙伸手往里请。“我家公子正在前厅等着,就盼着二位来呢!” 方如逸道了声谢,缓步往里走,入府后穿行一阵,不多时便到了前厅。 江与辰果然已经坐在了里面,端了杯茶也不喝,就这么拿着茶盖,慢慢地撇那浮上来的茶叶。 小厮三两步跑进去,对他一拜:“公子,方姑娘和徐公子来了。” 江与辰眉梢一动,抬眼瞥了眼正从门外进来的两人,方如逸自是不用提了,可那位徐公子到底是何人? “问江国舅安。”方如逸恭声一福。“请国舅爷恕我冒昧,私自带了我父亲好友之子,徐瑞公子上门。” 江与辰回过神来,想起方岱的好友徐复的确有一个儿子。 看来就是此人了。 他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摆出国舅爷的架势:“方姑娘,今日登我江府的门,所谓何事?” “一来是拜谢国舅爷昔日照拂。”方如逸含笑道,语气举止合钜合礼。“二来,我听说国舅爷这几月,日日夜夜在科考上用功,心中实在感佩万分。 前几日忽然想起我这位徐家哥哥素有才名,其父更是先帝时的状元郎。故而今日特意请他一同登门,想为国舅爷的春闱,进些绵薄之力。” 江与辰顿时大喜过望,原来如逸竟这般为自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