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冰冷,营帐中庆功的热闹气息已经散去,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北城关谷内风冷夜寒,带来阵阵腥气,白日里的厮杀场面被黑夜压下,只余下残剩的几片盔甲残兵隐藏黑暗沙石之下。 谢云昭迈过将士营帐,最后停在营帐前篝火旁。 火光照着她的脸颊,眉目间尽显英武之气,沉静淡然、不露锋芒。 身后脚步声响起,传来熟悉的盔甲摩擦的声音。 这脚步声太过熟悉,谢云昭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她伸出手靠近温暖之处,指尖触及温暖又收回,等待那人开口。 “将军。” 宋策开口唤道,但又不肯再说一声,似乎犹豫得很。 谢云昭回头看他一眼,火光也映出他的脸庞,但是却没有明亮到能够看清他眼中神色。 她能够隐约察觉他的情绪,却不清楚他的来意。 “有事直说,你我相识十多年,难道连话也说不得了?” 宋策听见她的话,搭在剑柄上的手捏得更紧,思考顷刻,又松懈下来。 他向来豪爽,有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往,鲜少如今日一般缄默。 “今日,我见将军与那万俟岩战,凶险万分,将军可曾有畏惧之感?” 谢云昭没想到他问出这样的话,她心中诧异但面上不显,眉头挑起,“怎的,你怕了?” 宋策目光一定,急忙解释:“没有,只是见将军在战场上向来骁勇,似乎从不畏惧强敌,心中佩服,故有此一问。” 今日看见她以长剑正面迎上万俟岩,似乎无所畏惧,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更是震撼。 他也见过其他人战斗,便是裴珩,也是时机成熟、待到敌军精疲力尽后才上前擒住敌首。 谢云昭作战,向来都是直击强处,做的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谢云昭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那处熊熊篝火,眸光中深色复杂。 那火光太过耀眼,她又将视线放在远处。 黑夜里,暗色在山谷中蔓延上来,只近处有几处篝火,在黑暗里闪烁发光,让人心中安定下来。 她有过畏惧吗? 谢云昭忍不住回忆起五年前初上战场,拿起长枪利剑的那一刻,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呢? 作为女娘能够提起兵刃上战场的骄傲激动,作为被先帝亲封的将军带领飞云军的沉重责任。 甚至,作为一个人,在面对强敌、战争、鲜血和死亡的天性里的恐惧。 她想起来了,那时的自己也不过二八年华。现在的自己回首过去,觉着那时的自己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勇气和魄力。 “宋策,你要知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所畏惧的人。胆量和勇气,都是在成长中慢慢地生长出来的。” 所以,她也曾经有过畏惧,她允许自己有畏惧。但是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畏惧,胆怯不前。 因为她身后有燕云军,有她要守护的陈国百姓,有千千万万她想要为之正名的女娘。 因此,她要表现得无所畏惧,她要提剑上前,才能够做到那些想要做到的事情。 谢云昭背对着宋策,不知晓他是什么神情。也许,宋策现在也不希望她看见他的神色。 她等了许久,终于听见背后的声响。 “我曾经以为,上战场杀敌的,都是一些生来便英勇无畏的人。”宋策犹豫着开口。 他的声音有着纠结,像是被什么封住了口似的,“但是这一个月以来,两次大战,从与裴珩将军共同作战到今日大战,见到了太多的伤亡,心中难免困惑。” 谢云昭大概理解他想要说些什么了,她唇角弯起无奈的弧度,缓缓出了一口长气,“没有人生来无畏,不过是努力克服心中畏惧罢了。” 她抬头看向头顶寥落星空,一团团乌云散漫地遮住月亮,月色黯淡,天穹失色。 “我军中女娘,自建立以来,大概有一万三千人。但是宋策,你见过完完整整的一万三千人的飞燕军吗?” 宋策迈步上前,站在她身侧,思考这个问题。 燕云军由一万飞燕军和五千飞云军组成,右副将顾安之主要掌管飞燕娘子军,他身为左副将则是掌管飞云军。 他知晓飞燕军基本情况,但是从未在具体人数上有过估摸计算,但是娘子军有过一万三千人,是他一直没有想到的,现在的娘子军,也不过七千多人。 等不到宋策说话,谢云昭苦笑,眼中蒙上一层水光,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你没见过,我也不曾。”
她娘子军军册名籍上总共有一万三千多个名字,但是很多女娘的名字都被朱砂笔划去。 战死沙场的、失踪杳无音信的、重伤后再上不了战场回家去的……最后只剩下这七千多人,女娘们相互依靠,一起并肩杀敌,保卫家国安定。 披甲上场,不再只是男儿郎的专属,也是女娘们为了守护家国和自强其身做出的努力。 “她们来时,年纪最大的有四十多岁,年纪最小的,也如我初来时一般。” “我们夺回了属于陈国的土地,在夺回的城池里召集女娘为军。” “她们也是闺阁女娘,穿的是绣花鞋,着的是罗群裳,都是世人眼中娇弱女娘,但却偏偏扛起兵器走上沙场。” “我不相信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但是我相信她们心里升起的每一点勇气。” 谢云昭说完,侧头看着宋策,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坚定。 宋策脸上闪过了然,对于这段娘子军的过去有了更好的了解,他肩膀放松一些,斟酌着开口:“是我无知,掌管飞云军许久,知晓飞燕军的艰难,但是未曾想过飞燕军竟然如此艰难。” 谢云昭看着他,目光注视着,像是一面照心镜,直直望向心底:“宋策,你怕吗?” 你害怕吗?害怕城门失守、战死沙场;害怕回不去京城,不能与家人团聚,见不到心心念念的爹娘;害怕让世人失望,完不成心中愿想。 宋策眼神逐渐坚定,他目光与她对视,丝毫不曾躲闪退避,“将军,现在我不怕!” “将军所想,也是我所愿。我愿意受将军驱使,守卫陈国百姓。” 宋策言语铿锵,说不出的执着坚韧。谢云昭在他身上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只是,我有一事相求。”宋策垂下眼睑,盯着地上沙石,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 谢云昭看着他在袖口摩挲很久,抽出了两封小小的信件。 她借过信件,借着篝火隐约看见了上面的字迹,这是一封家信。 谢云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军中将士皆可写家信,经由军中传信官传回家中。若战死沙场,遗物也可带回。 宋策若是写下家信,也是由传信官统一管理,不该递给她才是。 她疑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目光在信件和他脸色上来回转换,实在不解。 “这两封信……”宋策艰难开口,闭上一双挣扎的眼睛,“是给三公主的。” 谢云昭恍然大悟,不由得暗骂自己,这是糊涂了,忘记了宋策除了家人之外另有牵挂的人。 若是三公主,他不让传信官送信,让自己带,也能够理解。传信官手里的信,可不能轻轻松松送到皇宫公主手里。 三公主萧可安,先帝之女,性情柔嘉,才艺双全,得京中许多公子青睐。但是却偏偏自小与宋策相识,两人有意,旁人也有知晓,但不曾有人戳破。 可以说,宋策上战场建功立业,除了保家卫国,也有想以此求娶公主之意。 毕竟宋策虽是京中世家子弟,但是家族根基不够,求娶公主,几乎遥遥无期。只有建功立业,才有一丝可能。 “我收下了,”谢云昭将信抚平,信上折痕明显,可以看出并不是今日写下,也许宋策早有此意,她又问,“不过为何是两封?” 若是写信,一封足够。两封的话,岂不是容易丢失? 宋策抬头,目光宁静,“将军若是疑惑,看看便知。” 谢云昭摇头,她可没有看别人信件的爱好,“我不看。” 两封就两封吧。 “若是真的有那一天,将军看看也无事。”宋策忽然笑起来,眉眼抬起,精神几分,颇有五年前还在京城时的少年锐气,但是又带着几分释然。 谢云昭心里突然很慌张,像是透过他的面孔,看到了什么不好的宿命一般,手赶紧一挥,“别胡说八道,信件我暂且给你保管,等你自己回去交给三公主。” 宋策还未说话,谢云昭就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将军,有要事相商。” 看见顾安之,谢云昭收好信件,朝宋策点点头,算是道别,随后向着顾安之走去,步履间带着匆忙,逃离这场不算愉快的对话。 “京中陛下来信?”谢云昭借过信件,借着营帐内烛光细看。 萧翊和的字写得很好,清瘦劲干,带着几分力道,看来他写字功夫也没有落下。 “送一个人来,给我一个惊喜?”谢云昭有些搞不懂,但她隐约猜测,大概是给她一个助力。 这个助力既然是悄悄送来,必然不会是一员大将。
要么是军师,要么是军医。 谢云昭倒有几分期待,她又借着烛光看下去,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又有新的女官!” 她目光看向顾安之,她也同样一脸激动。两人对视一眼,心灵相通,一起看向萧翊和送来的信件。 “这位女官是陛下从孙御史族中女儿提拔的,孙御史前些日子说咱们女娘从军参官是悖逆祖宗,竭力阻拦。陛下反倒是一下子把他女儿提拔上去,现在他憋得无话可说。”谢云昭仰头大笑,想不出萧翊和竟然如此行事,实在心机。 谢云昭知道一直反对自己建立娘子军的几个老腐朽,这孙御史就是其中一位,没成想他在萧翊和手上吃了瘪,心中大快。 顾安之也是一乐,没有想到历来敦和、看似守成的陛下,还有这样的一面。 “让我看看这位孙御史家的女儿何许姓名,又是哪位女中豪杰。” 两人目光盯着信中姓名,相视一笑。 “孙芊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