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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尘世境中,大梦一场。前尘往事,悉数尽忘。

我醒来的时候,母后就坐在我身边。她俩眼泛红,形容憔悴。除去风袍,她只是一个年迈的母亲,有着不成器的儿子。

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母后和身边亲人指责我,说我是个无能的君主,独宠一个妃子,整日里留宿她的寝宫,不理会朝政。前朝先德们开创的盛世,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被我给败光了。

我一阵恍惚,我已经记不清那妃子的样貌。听他们说,一个月前,我的爱妃失足落水,我奋不顾身地去救她,不小心撞到了石头,昏迷了近一个月,我的爱妃却是无恙。只是母后下了命令,不准她来见我。

我觉得失忆是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不愿意再做那祸国殃民的君主,于是我让母后处置那妃子。只要不害她性命,怎样都行。

母后让我再休息休息,我却已顾不得了。我令人将香案摆在我的床前,就这样开始批阅起奏折。近一年的奏折陈列在这里,几乎快堆满了半个屋子。于是除了每日的早朝和三四个时辰的睡眠,我几乎都是在案前独自批阅我的奏折。母后对我的改变很欣慰,只是时间一长,又担心我的身子,怕我吃不消。纵然有母后的劝诫,我依然自顾自的批阅,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我清去了堆积如山的奏折。

那日我心情大好,决定出门走走。我斥退了随侍,我觉得有他们跟着让我不自在。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已经入冬了,整个皇宫都裹着雪,四处都有宫女太监在扫雪。他们见了我,纷纷向我请安。于是我尽量挑偏僻的地方走,这样我的耳根方能清净些。我慢慢走着,西边的一道宫墙墙皮都有些脱落了,我顾自向里探去。发现这一处的院落更为幽深。突然,我听见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一时有些好奇。我放下脚步,慢慢靠近,就看一个孱弱的女子,手上和脚上都被缠了锁链,她拿着扫把,一下又一下扫着院落里的积雪。我躲在树丛里,确认她看不见我。她给我的一直都是背影,于是我竟然有一丝期待,静静等她转过身来。女子依旧埋头扫雪,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扫的有些累了,于是抬起手,似要擦去额上的汗。突然,她转过身来,望向了天空,就那么对着天空,微微一笑。我看清了她的面貌,不知怎的,我心跳动的好快。她是那样的好看。我顺着她的眼望去,就见那云层之间,太阳露出了头,一缕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我继续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扫完所有的雪,看着她艰难的迈着步子,走进了房间,看着她关上了房门。

我转身离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梗上了心头。我不敢召见那个女子,我怕我又一次成为那昏庸的君主。

我依旧每天早朝,批奏折,纳见官员,处理政事。北方的戎狄对我夏朝虎视眈眈,之前的荒政只有留给我自己去偿还。于是我开始厉兵秣马,决心筹备军资,要亲自带兵北上了。我还没有跟任何人提我的想法,只是召唤有关官员,让他们做一些准备。

每日里的繁务让我疲累,我又想起了那个孱弱的身影。想有这半刻的欢愉,于是我又独自一人,迈着步子向西边的院子里走去。

这几日冰雪已经消融了,徒留些冷气尚未脱离。我悄悄躲进那日的草丛,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清脆的声音。她在给花浇水,左边放着个长过她膝的水桶。她艰难的提着水桶,似是要给它挪个地方。我不敢想象她那么弱的身子,还能提起这么大的水桶。果然,她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上,水全洒了出来。我下意识的从草丛里走出来,想要扶起她。走出去时,脑海里又有什么东西在叮咛自己,于是又愣住了。可是已经晚了,她看见我了!她慌忙的跪下,向我请罪。

完了,她看见我了。我好像被人家逮住了什么把柄一般,羞耻感拼命的上涌,我无法忍受这种感觉,于是我对着她大喝:“这么点事都做不好,给朕挑满二十缸水,否则不准休息!”她怯懦的回了声:“是。”

我呆呆转头,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太监传来晚膳,我却一点的胃口都没有了。我不停的喝水,感觉喉咙一直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

已过了子时,我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拿起折子,却一个字都批不了。我终于披上衣服,一步,一步,向西院走去。

我又听见了那锁链碰撞的声音,她果然还没睡。我悄悄躲进草丛,就看见她提着个木碗,一步一步向水缸走去。这么小的碗,何时才能装满?突然我感觉到什么不对劲,那碗里的水。虽然天色已黑,但我依旧看的分明,那水是红色的。那是,她的血。我朝水缸旁看去,那白日的木桶被丢在那里,提手上也染满了血。如果她不是偷懒,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她只提得起一只水碗了。我向那一口口水缸看去,她只挑满了九口水缸,那半满的俩口,缸中的水,已变得鲜红。她将碗里的水倒入缸中,仿佛已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整个倒了下去。

我再顾不得其他,冲到她面前,搂起她,低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她艰难的睁开眼,看见我的那一刻,眼里尽是惶恐:“皇上恕罪,臣妾立刻就去挑水。”“臣妾”,我的心又一次揪紧,她竟不是宫女,而是,我的妃子!我怎么会这么蠢,一个宫女,怎么可能有独处深宫的机会?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好像被什么给压住了,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我的疑问:“你是丽妃?”她懦懦开口回道:“是。”我一阵恍惚,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昏君,淫而误国,羞辱的字眼又一次印入了我的脑海。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死死的抱住她,不肯撒手。她在我的怀中颤抖,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又过了好一阵,我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床榻上,转身离开,关门时,门眼中的的她蜷做了一团,我能感觉到,她在抽泣。

我走出房门,像是被逼疯的野兽,我望着那羞耻的草丛,怒气上涌,一把一把的将它们全部拔光。手上被利草剌出血痕,但我已感觉不到疼痛。

今晚的月光一点也不温柔,我疲惫的回到寝殿,裹紧被子,把头埋在里面。

第二天,我依旧没事一般的去上早朝。戎狄几次侵犯我边境,我也是第一次在殿上,言明我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那些反对我的大臣,都被我喝斥了。现在的我,只想尽快的逃离这座冰冷的皇宫。

又三日,我将王弟从边关召了回来。我与他商谈有关伐戎的事宜,不知不觉就已过了门禁。想着入夜不好走,于是我允许他在偏殿休息。

今夜我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明天我就要亲自带兵打仗了。我竟然更愿意死在战场上,这样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愁绪将我牢牢捆住。我又想起了她,后天我就要离开皇宫了,我想再放纵这最后一次,就偷偷的看她一眼,一眼就好。西院依旧僻静的很,也许是母后的命令,想要她在此处孤寂至死。我又一次来到那片草丛前,那里本应该被我拔的只剩一片秃地,却被种上了君松,我的心中突然有莫名的安慰。我静静向院里走去,突然听见门里有动静,好像是她在喊叫。我顾不得那么多,冲了进去,就看见她被我的王弟压在了身下,衣衫已被撕去了大半。我感觉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被人糟蹋了。我发了疯的将王弟从床上提起来,对着他一拳接着一拳,他的血和我的血混在了一块,再也分不清谁是谁。我突然感觉好累,跌坐在地上,他慌忙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我默了好一会,方站起身。我一步一步向床榻走去,就看见她眼睛空空的瘫在那里,纵使泄了春光也丝毫不顾。我小心翼翼的将她拢起,她的眼依旧空空的。我心中的野兽几近迸发,我粗鲁的将唇抵上了她的唇畔,她像是又受到了惊吓,拼命往床角里缩。我轻声唤她:“阿衣。”不知怎得,脑海中就只有这个名字,每次见她时,都想唤出来。这名字明显起效了。她转过头望着我,似在想些什么。我将手拊上了她的脸,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压低了喉咙,轻轻道:“阿衣,你是我的,我要你以后每想起这个夜晚,都只会想起我。”我又一次贪婪的吻上她的唇畔,她轻声低唤,吐出俩个字:“阿夏。”我应着她,好像这原本便是我的名字一般。我将她搂得更紧,亲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颈间,一寸不落。她懦懦的,任我的吻肆意她的全身。我轻轻解开她的衣衫,流连着她的体温,就此缠绵了一夜。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让她在塌上安睡。我只在茶案上留下俩字:等我!

我痴想,也许我可以肃清北方的戎狄,还夏朝一个盛世太平。然后我便可以安心的退位让贤,和我的阿衣厮守在一起。

出征那日,经风的柳絮飘满了整座城池。我轻骑战马,踏出城门。

突然我听见有人唤了声“阿夏”。是她吗?我立马转过头去,就望见了城门上的阿衣。我命人解了阿衣的锁链,并允许她可以四处行走。可我没想到,她竟会来这城楼上送我。我微笑的看着她,朝着她喊道:“阿衣,回去吧,等我,我会带回和平的夏朝回来见你。”她朝着我不停的挥手,她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军队已经渐行渐远,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我没想到戎狄会如此的难以应对,几番争斗下来,我军和戎狄都死伤大半,可纵使艰难,我军依旧英勇,将戎狄战至榆关以北,明日兵伐临潼,若得胜,便能换的夏朝百年无虞。

入夜,我擦拭着染血的剑,想着明日过后,就能见着我的阿衣。

第二日,我率军至临潼,戎狄守城固抗,我下了死命令,不破城池誓不罢休。眼看城池就要破开,我一阵欣喜,却突然我身边几个兵卫向我挥剑砍来,我躲闪不及,眼看一把寒刃就要刺向我了,一个小兵冲了过来,护在了我的身前。其他人发现了端倪,都纷纷赶来护驾,我挥刀,将几个奸细斩下。我吩咐将救我的小兵厚葬,回头望向他时,却发现他的面容有些熟悉。我将手拊上他的脸,擦去脸上的血污。

我愣在那里,她是阿衣。

我没命的哭嚎,再没了君王的体面。

临潼破了,班师回朝的路上,我几次险些掉下了马。

夏朝成功换得了和平,戎狄俯首称臣,向我朝进贡了俩株浮沙花。他们说将此花撒在亡者的尸首上,他们便会在另一个世界重生。我将阿衣葬进了冰棺,这样,我还能够望着她,守着她。我将一株浮沙留在冰棺,想着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过的很好。

我成了夏朝百姓口中的明君,夏朝终于又一次迎回了它的盛世。

我终于明白,夏朝的安与不安只在我的一念之间,和阿衣没有半点的关系。

我一生枯守在王座上,一直到自己两鬓斑白。恍惚之中,又想起了什么,我又一次走进西院,望见了那已入苍天的君松。我手捧着另一株浮沙,静静的坐在君松下,等待着我的死亡。

浮沙挑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引导着我的灵魂归去。前尘往事一点点回归我的脑海。

从大梦中醒来,我的眼角里还擒着泪。

“哟,还活着呢。”判爷坐在我身前,口中有一丝嘲弄。

我匆忙起身,就向门外跑去,半点顾不得判爷的叫喊。

两耳贯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对我低语:

阿夏,便是盛夏;而阿衣,便是风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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