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诺耶现在才明白,就是这种堆积在一起的大的蒸汽,像雷阵雨闷热的空气一样压抑了他十八年,他此时才开始躲开这种蒸汽。迄今他一直以为这大体上就是世界,而他必须弯着腰离开它。
——帕·聚斯金德《香水》
稻高的下课铃和其他学校一样,是悠久古朴的西敏寺钟声。
学校没有钟楼,每个教室的前壁都设有石英钟和喇叭,一到下课的时间,电子模拟的机械音在一堵堵墙壁间回荡,数学社的下野前辈曾经抱怨过铃声出现的时机,不止一次在他思考到关键步骤的时候,忽然切入的铃声推倒思考的沙塔让一切归零,副社长翘着二郎腿在桌边吃果冻嘲笑他找借口,全社团公认的麻烦鬼吉村盯着副社长掉落的果冻汁敢怒不敢言。
我的固定座位在窗边,午后可以俯瞰学校大门的六色花圃,是吉村在某一次心算失利后输给我的好东西。我喜欢趴在那里睡午觉,或者在他们激烈讨论的间隙,一个人托着脸颊眺望稻荷崎校园坐落的群山,放空有助于思考和休息,尤其是春天的时候,翠绿的裙摆一层层吹散,和煦的微光散落在无边藻海里,忍不住让我想起山峦背后更遥远的碧蓝色的海。铃声很少惊扰到我,社长说我大概进入了一种心流状态,副社长却笑着说这孩子只是在睁着眼睛发呆而已。
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吉村,还有其他同年级的孩子好奇过社长和副社长的关系。漂亮和聪明似乎很难产生关联,但副社长很聪明,也很漂亮,新生活动的时候,她和角名在签到处聊天,乌黑的头发搭在肩头,说话间有梨涡时隐时现。我们都觉得,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漂亮的,聪明的,有个性的,凑在一起就该有点故事。我们几个二年级的孩子凑在一起神神秘秘讨论了一个下午,过去的回忆扒拉了个遍,始终讨论不出一个定数,倒是每个人的脸颊笑得几乎要累僵了。
一秒,两秒……这漫长的一瞬。
现在,退社的第六个月,三年级的我踩在夏天的尾巴上回到了部活室的门口,却迟迟没有敲开这扇门。
和往常一样,化类社团在枫叶道拥有自己的摊位,离化祭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成员都派去布置摊位,部活室空无一人,桌边的椅子放了一个灰色的新包,估计出门接热水就没有锁门。
我在储物柜前仰头看琳琅满目的奖牌,铜面生锈,边角脆黄,这是社长专门布置的陈列区,右下角的一块区域有我的名字,我从左到右慢吞吞看过去,不由自主蹲下身,用鼻尖贴住玻璃窗想要费力看清纸面的每一个字,注意力高度集中,也就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脚步声。
“你在看什么?”
玻璃面浮现吉村的倒影。
半年没见,他还是老样子,和我一样架着黑框眼镜,一副神神叨叨的严肃模样。
我仍旧是慢吞吞的,扶着墙壁站直了,他和我一般高,两道影子却因窗帘的阻隔沿着各自的方向突兀伸展着:“有个人对我说,我向来是最有说服力的人,然后,我想自己应该回到这里印证一个想法。”
“随便你,但我不欢迎你。”吉村直言不讳。
因为退社的事情,吉村对我的态度从颇有微词演变为势不两立,我不擅长处理别人的情绪,只能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然而吉村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喝令我离开社团的想法,他和我一样在原地仰头看这一墙的辉煌,沉默的站着,像一棵枝叶葳蕤却寂静无声的树。
与此同时,一旦闭上眼睛,季节交替的风摇动的山丘与树便在耳边荡起藻海之歌。
“从前,我问过社长,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面陈列区,”我仰头,仍旧自顾自说道,“他说,学会回顾曾经的辉煌也是人生的必修课,当时的我只以为是他的孔雀性格在作祟,现在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一个人走了许多路,总要有点什么东西证明你的人生存在过,证明你并非平白活了许多年。”
“宫侑可不像会说这些话的人。”
吉村大约听说了我和宫侑的过从甚密,挖苦的语气有些生硬。
“他是一个有野兽直觉的莽夫,只会叫我闷头往前冲。”
“所以,你想印证什么想法?”
“也许我并非一无是处,”我顿了顿,眯起眼睛,用更轻的语气说,“也许,即使是我,也有想去的地方。”
我接了他的话,没有针锋相对,却叫吉村突然沉默了下来。这是半支烟的沉默,吸气,呼气,用点胸腔的吞吐,好像两个人都把浊气吐掉了,可以保持冷静客观给对方点上第二支烟,不着痕迹把对话再续半支烟的时间。然而,我却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和吉村吞云吐雾的模样。
“虽然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他挠了挠头,不情不愿,“但,你想回来的话,这里总有一个位置留给你。”
“算了,那样就太丢脸了。”我笑了笑。
吉村愣住了,随即露出怒容。
楼道一阵骚乱,脚步声散落在走廊和楼梯,一路延伸到枫叶道的摊位尽头。新闻社圈了一个讨论区为化祭预热,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每天的话题都与学校的热门事件有关,前天讨论了学生会的采购是否存在黑幕,昨天的主题是食堂收费标准与餐点质量的问题,任何路过的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我似乎听见扛着桌椅的学生兴致勃勃说了一句“宫侑”。
“又来了,”吉村倚在窗边,向楼下望去,忽然瞪大了眼睛,“喂,你可能要去喊一下宫侑。”
这次参加活动的人不少,各占了一边,左边的孩子清一色举着宫侑的应援牌,一个男生从右边的人群徐徐走出,抖落满是汗渍的稿子开始讲述自己的观点。今天的主题应该是如何评价排球队的主将宫侑,校园论坛十条备选中投出的最高票话题,新闻社的二宫社长守在讨论区外围,左手大拇指拨弄喇叭的开关,一旦出现人身攻击的词语,随时举起喇叭叫停。
所以我讨厌新闻社。我微妙地想。
她们太懂得抓人眼球,舆论热点炒到天上,客观和理智不过是她们扩大影响力的一种手段。
我在窗边听了一会,观点琳琅满目,关于宫侑的负面评价总是居多。即使是排球天才,也不能肆意妄为叫别人是猪,不是所有人都应该为天才让步。更何况,在排球领域里,天才也有陨落和换代的一天。
说到底,只是借“宫侑”的名头在讨论别的东西。
我后退一步,用力拍掉手上的灰,对吉村说:“别叫宫侑,这种情况得喊宫治。”
“叫宫治有什么用,”吉村皱眉,观点总和我相左,“叫他染个金发,跑去证明宫侑是通情达理、察言观色的人吗?”
“宫侑没必要听这些废话,”我强调说,“去叫宫治。”
吉村气愤极了:“别使唤我啊,你怎么不去?你都往门口走了,你要去干什么?”
脚步声静谧了一瞬。
我回头,再次看向一墙琳琅满目的荣誉,每一个印有我名字的部分都深深烙进我的脑海,这是曾经的我凭借自己取得的一切。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是为了他人的认可和人生的正确性取得这一切的。也许,内心深处的我也是认同这种正确性的吧。因为,一直做正确的事,不走远路和弯路,其实是一种相当讨巧的态度,无论承认与否,它们确实让我的人生轻松了不少,一度是我追逐的人生意义。
但现在,我握住了门把手,轻轻旋转,就能踏入门外的世界。
我要去做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我要去为另一个愚者代辩。”于是,我低声说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