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红人宝成太监这几日很是清减。
当然在很多宫里低等的宫女、内侍看来,这实在不算什么,毕竟宝公公只是清减了几斤原就不算消瘦的体态,而宫内,特别是谢美人的毓秀宫里却是清减了一大半的人手。
宫女、内侍里除了少数几个负责洒扫,实在近不得美人身的,都被宝公公清减去了不知名的地方,能不能再活着出现,实在是不好说。甚至连那个冒死去太后宫前跪求的宫女,若不是谢美人拦着,宝公公也难保要把她一并送过去——谁能保证她不是另一个连环套里的一环呢?
这皇宫自然是世上最富贵的所在。可就像日头有多旺,影子就有多深一样,若论起宫里的那些个血腥残忍手段,那恐怕连刑部大牢最冷血的侩子手都要自叹弗如。
一向自重身份的宝公公这回也是急了眼,失了龙嗣本就是大罪,而在这至今不见龙子宫中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于是他那只素来只伺候陛下笔墨的金贵玉手也不怜惜了,亲自捡起那烧红烙铁把手就往毓秀宫的宫女、内侍们身上招呼。至于其他种种阴毒手段,自是更不用说了。
好在这一番功夫并没有白费。短短几日间,宝成太监就审出了毓秀宫两个宫女、三个内侍的可疑之处。只是要命的是,每每关键地方,线索总是突然断掉,或者又转到别的似是而非的地方去。比如沿着其中一个宫女的指认,一路顺藤摸瓜,本以为大鱼就在后面,没想到竟摸到了太后娘娘寿安宫那边,气得宝成当场下令,把那临死还要坑他一把的贱奴才,拉出去活剐了才罢休。
宝公公尽心王事,效果不是太好,可好歹把毓秀宫给收拾明白了。谢美人懵懵懂懂间失了龙种,虽说有小人作祟,可总免不了自己护卫不力,不及时上报的罪责。于是每日里尽是哭哭啼啼,一来是哭错失了登高机会,二来也是盼着把皇帝的心哭软才好,以便再开隆恩、再沾雨露。
只是这般哭啼,如何养得好病?要知道美人垂泪那都是有讲究的。谢美人封号为“美人”,却在这方面不大拿手。皇帝虽然恼她没脑子,连自己怀有身孕都不知道,也终究怜她曾怀龙种,于是好容易来看了一回,却见谢美人面色苍黄、双眼无神,更兼满脸病气,只会拉着皇帝衣袖哭天抹泪,于是只坐了半刻,说了句“好好养好身子”就抽回袖子,起身走了。
这下谢美人就更有的哭了,直哭得毓秀宫上下皆是战战兢兢,唯恐这美人自己不知死活,心存怨望,连累自己一起陪葬。可他们都是新来的,便是想劝也劝不上。最后还是那曾去太后宫前跪求的亲信宫女说了句,“美人若是不养好身子,日后别说再育龙子,怕是连再见陛下天颜都难了”,谢美人才慢慢止住了泪水,开始认真吃药调养起来。
只是这些又关宝公公什么事?宫里的女人一茬又一茬,谢美人能不能再得荣宠与他何干?他只知道陛下每日里的脸色都是黑云压城,而他虽然查出毓秀宫不妥,却深陷迷雾,幕后主使之人至今杳无音信。
所以宝公公这两天更加清减,能不在陛下面前露面,就尽量不在陛下面前添堵,就怕一个龙颜不悦,自己落得跟那些他惨死在他手下之人一样的下场。只是这宫里内侍千万,想顶替他位置的人何其之多?若一味躲着,被陛下抓到多一重罪责不说,还很可能被新近冒出头的另几个东西趁他不在,给添眼药了。
要不怎么说当差难呢?进也难,退也难。宝成这日硬着头皮,正打算伺候好陛下晚膳,就再回刑房那边审一遍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却没想到御膳房的宝膳未到,先来了提杆处那边的一份谍报。
本朝提干处由太祖始创,一开始主要用于刺探敌方军情。随着国朝初立,谍子们渐渐收拢,主要针对心怀异心的皇室宗亲、手握大权的朝中重臣。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宝成不用想都知道,却从不打听,怕知道多了活不长,但显然今日送来的这份谍报比那御膳房的宝膳还要及时。看完那区区一页纸的东西,皇帝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浅淡笑意。
“宝成,这几日你辛苦了。”上面传来皇帝淡淡的声音。
身后佝偻着一直在小心察言观色的宝成当即跪下,带着哭音请罪道,”奴才没用,未能替皇上查出主谋……“说着便是重重磕头。
”算了,就算你这几日查明白了,朕也是不敢相信的。“皇帝嘲讽地牵了牵嘴角补充道,”不是不相信你的忠心,是不相信他们会让你抓到马脚。主谋,呵呵……“
难得皇帝肯这般替他开脱,宝成愈发做愧疚状,脑袋深埋在那青玉砖石上,颤声道,”奴才愧对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宝成不敢不遵,如履薄冰,颤颤巍巍地站在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身后。
“宝成,你说朕对谢美人是不是苛刻了点?”
话题转得有点快,但不妨碍宝成这等当差老练之人的应变,闻听此语,又作势跪下,这话怎么答都是错,跪下磕头最是保险。
只是皇帝并不理会他的诚惶诚恐,作势不必,就接着道,“谢美人虽说是被人陷害,但恃宠而骄是真真的。我原不想发作她,结果她不好好反省,还一味作践自己身子求朕怜惜,这不是缘木求鱼吗?女人有时候就是这般愚蠢。”说到后来,皇帝的语音中又带出一分寒意,也不知想起了哪个让他厌恶的女人。
宝成知道,皇帝此时不过有感而发,并不指望他回应,于是只继续装聋作哑。
“朕从来不信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祖宗基业何等要紧,怎能为个女人耽误了大事?可有些人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蠢得紧,竟真在这个当口送我这样的好事,宝成你说,是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宝成知道皇帝突发此语必是来自那份谍报,所谈之人他虽不敢深究,也知道必是顶尖身份的那几个之一,便小心翼翼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有天地鬼神相助。”
皇帝并不理会这记顺天承运的马屁,只自言自语道,“天子,天子,天之子,那我的儿子呢?”
宝成把身体缩得更紧了,大气都不敢喘。
“罢了,既然有人犯昏招,那也是好事。传季首辅来陪朕共进晚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