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着指头算日子,张纪蒹已经有些天没见过荀赢祸了。最近阳京那边有了动静,这一次阳京对待湖州的态度方法,让荀赢祸有些措手不及。
先是由久居帝陵的前宰相卫华皎执笔发了一篇檄。卫相言语犀利,引经据典。前论前唐旧事否定了殷柴的正统,称周为唐之延续,殷为窃国者。后言有玉龙山仙长为证,当年殷都、湖阳城破,前殷皇族唯有稷和长公主一人下落未名。
那檄张贴得满城都是,甚至有孩童都能唱出个一两句来。那檄虽传唱度广,起初却未动摇多少军心。毕竟大多百姓之所以跟随荀赢祸,为得可不是她前朝皇族的身份。
起义、又或者说造-反,不过是死到临头最后的挣扎。
荀赢祸最近总通过信鸽信往来。湖州义军内部早就建立了驿站,所以她联系的人不在湖州,甚至不是“义军”中的一员。张纪蒹并不跟得她这位师姐很近,也不常问外面的结果。
说是为了她好,其实不过变相囚禁。但好在,张纪蒹并不觉得难熬。荀赢祸家中放了许多,她有很多的方式打发闲暇。
而此时此刻的玉龙山上、清虚观大殿里,歪歪扭扭坐在最上首的掌门人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修道成仙,掌门人静修是不大相信的。不过虽然成仙困难,长寿却是轻而易举。就在静修百岁寿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生出黑发,连一百年都不见动静的智齿都反常的长了出来。完全违背人体的生长发育。
不过已经是百岁老人的静修已经不会再因为这些“反科学”的事情大惊小怪。毕竟,他师父二十年前闭关的时候,还是二十余岁的模样——便是后世打的某些青春永驻针也没有这等奇效。
静修左右下首,分别坐着玉龙山其他两观的长老与弟子。他们似乎已然习惯了掌门人懒懒散散的模样,只端着茶杯像幼儿一般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静修又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才懒懒散散得出声:“所以你们今天突然跑过来是干什么?我这儿可没有吃的招待你们。”
茶杯里飘着一根暗绿色的茶叶。普惠低着头,盯着杯中的那一粒茶叶在开水中翻涌。
如果不是凡间事儿牵扯到了玉龙山,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掌门人在长老闭关后已经成了脱缰野马,这理由在他面前毫无作用。
普惠抿了抿嘴,看向上首、自己的师父清玄观长老静娴仙长。
感受到徒弟的目光,静娴抬起头望去。普惠正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她。她这徒儿,明明已经是个有徒孙的人了,还这般胆小怕事!
摸了摸手中茶杯的杯缘,静娴叹了一声:“掌门师兄最近可有听说湖州的事情?”
静修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清元观长老静平哼了一声,说:“掌门师弟醉心修行怕是还不知道,湖州最近出了大乱子。有人……”
还不等静平说完,静修竟捂上了耳朵,连连点头。他嘴里碎碎念着:“师父常说,化外人不管红尘事。玉龙长存,皆因为此。”
玉龙长存,皆因为此。静字辈几位长老都闭了嘴。
自周恭帝登基后,玉龙山与尘世亲近了不少。尤其是他们掌门,更是充当了大周国师的身份。如今朝廷出事,掌门居然拿出长老的教诲来堵他们的嘴,可真是、真是!
“明明最不听师叔祖话的就是掌门师叔!”惠普小声嘟哝了一句。话才说完,就被突然睁开眼睛的掌门瞪了一眼。吓得惠普赶紧低了头,闷头喝起茶来。
“师兄,平日里你何曾见我们管过山下的事儿。”还是静娴有些耐心,知道她这掌门师兄的脾性。
静修这才稍稍正坐,起了些好奇,用眼神示意静娴继续说。
“之前湖楚两州绿林突然搞了个武林大会,还把邀请函送到了咱们山门。”说话的却是静平长老。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说:“说来惭愧,那日我清元观有弟子想偷偷下山,正好被那送信的看见。那时掌门正在闭关,我便唤了静娴师妹一起商量对策。”
玉龙山原有三峰三观,曰清元、清虚、清玄。三观第一代的三位观主师承一脉、感情亲厚。再加上前唐圣人向佛,向道者凋敝。为门派延续,很长的一段时间三观弟子对外皆自称“玉龙山弟子”。
久而久之,三观观主常于一处议事。到了前唐末年,三观终于合三为一,推选了掌门人。置于观主则改称“长老”,掌各观内事务。
静修原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却偏偏造化弄人被选为这一代掌门。他的师父子诫仙长本是上一代清虚观观主,在前任掌门羽化之时,子诫得其他两观观主推荐拟任下一任掌门。但因为当年静修擅改了天道,子诫下山为其破劫却将劫难转到了自己的运盘。后来果然在渡劫时伤了元气、几乎断了仙缘。此后时常需要闭关,根本无法承担起一派责任。
也是那时,静修才知晓破坏天道会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然灾祸已经造成,即便是痛哭流涕也无法弥补。
后子诫一力推荐,由静修当了掌门人。而她自己则任清虚观观主,常年镇守在禁地,鲜少出现在人前。就连静修、她这唯一的弟子,也只有通过观看魂塔中那不灭的魂灯,才隐约知晓子诫仍活在世间。
这些往事,当下那些小徒子徒孙们自然不知。也是自那时起,静修便有意断了与朝廷的往来。索性周恭帝是个非常勤勉、拼命的陛下,没过几年便西归而去。
静修的身体里本来装着的就是一个唯物论者,要不是一再被师父用强有力的事实毁了三观,也不会一直待在玉龙山上。可自打子诫出了事儿,静修便对周围的什么事儿都不再上心,对修行更是可有可无了。闭关,不过是偷闲睡觉的官方说法罢了。
可就在不久前,他做了个梦。梦里的师父依旧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仿佛对什么也不在意的刻板正经。师父说大周朝气运因了静修当年的干预受了深远的影响,即便他之前在女皇身边的弥补多年也无法完全纠正。
还不待静修多问几句,子诫就不见了。等醒过来,他那五个徒弟都守在他身边,一脸担忧的样子。不等他问,首徒高躅便禀报说:“师尊,两观长老说有要事商议。”
要商议、便商议吧。看在师父的面子上。静修如此想着,才懒洋洋来大殿上坐了一会。可听了半天,他那师兄、师妹还在慢悠悠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听得他都快睡着了,也没听到哪怕一丝关于那个梦的事情。
或许,他只是太想子诫了。托梦这种不科学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存在!静修又打了个哈欠,说:“这种事情,你们商议就好了。何必这般兴师动众的聚齐了三峰弟子。”
见静平没说到点子上,静娴微微蹙眉,抢过话头来:“掌门师兄,静平师兄那只是开头。这次坏事儿在我们清玄峰。”
静娴说:“师兄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普惠收了个女徒弟?就是师伯看了一眼,说‘荧惑守心’的那个小姑娘?”
“你说荀芸?”静修点点头。那个小姑娘他自然是不会忘的。
当年普惠下山历练,回来时带了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说是家人都被水匪所害,带回来准备当徒弟。出家人慈悲为怀,静修觉得普惠有这样善良的心挺不错的。可是他的师父、子诫当时只看了那姑娘的乌糟糟的脸一眼,便说:“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子诫又不是清玄峰的人,自然管不得人家拜师的事儿。小姑娘可爱,普惠又是个心软的,那荀芸在清玄峰住了两年便正式被收入山门,定了个道号玉芸。
“我算出那武林大会有异,想着正好让玉芸下山历练一番。”静娴点头,“谁料玉芸下山不久便失了行踪,等普惠下山去查时,却发现湖州出了大事。有个叫荀赢祸的姑娘,自称是殷国后裔,趁着湖州水患举了兵祸。”
“你是说,荀芸就是荀赢祸?”静修有些惊诧。荧惑、赢祸,又都是姓荀。当年子诫当着小姑娘面说“荧惑守心”的时候可分毫没有顾忌人家姑娘的心情。
“不止如此。”普惠红着眼,说,“弟子到湖州后还探查得知,纪蒹、遇害了。”
普惠一共收了三个徒弟。如今就只剩二徒弟玉语老实本分还在门中。
“纪蒹?张纪蒹?不应该啊?”静修一惊,竟掐指算了起来。可无论静修怎么演算都无法堪破这其中玄机。他皱着眉头,说:“张纪蒹命格特殊,按理说这一世当平稳安健,怎会出此差错?”
“掌门师伯,纪蒹的魂灯已经灭了。”普惠艰难说道,“我还是没能救了她!”